梦见逃婚周公解梦 《奉旨逃婚》作者:却话夜凉
《奉旨逃婚》作者:却话夜凉
《奉旨逃婚》
作者:却话夜凉
简介:
【1】
父亲是镇国将军,母亲是丹阳郡主。
慕云月一出生,就是帝京最耀眼的明珠。不出意外,她该是下一任皇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可偏偏,她遇上了娄知许。
少年炽烈如骄阳,在她十二岁那年,单枪匹马救她出敌营,照耀她后来那么多年。
为了他,慕云月同家里闹翻,拿自己的嫁妆帮他还债,铺路。
在他生命垂危之际,还冒死进宫盗药,得罪陛下。
可等他功成名就,慕云月却只得他一杯鸩酒,一封休书,和他护在她妹妹面前,拿剑指向她的冷漠决绝。
“别拿那些年压我,我可没逼你陪我受苦。”
他说,目光睥睨她,如同看一只蝼蚁。
那一刻,慕云月才终于知道,自己这一生有多可笑。
再次睁眼,慕云月回到了十七岁。
她还是汝阳侯府呼风唤雨的大小姐,而娄知许不过是他父亲麾下一员小将。
一只脚都已经迈入鬼门关,还得卑微地跪在她面前,求她庇护。
大家都以为,她又要为这个无名之辈,忤逆父母,得罪陛下。
慕云月却只是抬脚踩在他手上,漠然一碾,“哪来的小虫?真恶心。”
【2】
慕云月知道,自己曾同那个九五至尊指腹为婚。
但她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同他相隔云泥。
此前,她还因娄知许得罪他不少,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她也没奢望什么。
和娄知许了断后,她便在京郊置了间别院,安分过自己的日子,生活平淡也欢喜。
除了邻家新搬来的男人有点古怪外,她当真无不称意。
真有什么遗憾,大约就是,她至今不知,前世自己中毒弥留之际,那个冒死将她从火海中救回,又舍了心头血,强行给她续了一年性命的男人,究竟是谁?
直到那天,娄知许找上门,妄图毁了退婚之约。
猩红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像一头挣扎的困兽,“你说!你心里还有哪个野男人?!”
慕云月挣不开他的手,以为这辈子也要毁在他手里,一道圣旨突然从邻居家送来。
所有人都震成泥塑木雕,卫长庚却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脚,踩在娄知许脸上,碾了碾,问:“你说谁是野男人?”
精彩节选:
生命如流沙般,从指尖一点一点消逝。
慕云月捂着胸口,无力地靠在车壁上。朔风吹得她嘴唇枯白,浓睫搭落下来,随料丝灯里的火苗细细轻颤,宛如风雨中绝望挣扎的蝶,美好又脆弱。
车帘起伏不定,雪粒子从缝隙间钻入,携来道边细碎的交谈。
“这仗总算打完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大半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要再拖一个月,我们一家老小可就都得上阎王殿点卯咯。”
“嗐,还不都是他慕家造的孽。谁能想到,堂堂一个镇国将军,竟会通敌叛国?也忒不是东西,对得起他祖上满门忠烈吗?得亏娄大人英明,早早就把叛军剿灭,否则就凭咱们卢龙城那几面破墙,如何抵挡得住大渝的千军万马?”
“要我说,这头一份功劳还得是咱们陛下的。要不是他御驾亲征,咱们这会子可都得被大渝掳去做奴隶。”
那个年长的声音似在回忆往昔,语气颇为感慨。
“遥想十一年前,大渝兴兵来犯,陛下也像今日这般,亲自披甲挂帅。那时他才十六,前路还长着呢。”
“大家都劝他三思,偏他不惜命,说什么‘吾既为王,食民之膏血而生,自当殚精竭虑,以吾之牺牲,换国之昌盛,誓与北境共存亡’。”
“说完他就冲进敌阵,一人独挑七员悍将,连取七人首级悬于马前,那风采,那气魄……啧啧,真真是英雄出少年。把大渝那位常胜将军吓得,都不敢说话!老夫当时还在后头,跟着一块摇旗助威过。”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现在就随那位少年天子,去沙场驰骋一番。
忽有人问:“就是不知那位慕夫人现在如何?”
“父兄接连叛变,母亲也畏罪自尽,整个慕家就剩她一人。听说娄大人已经大义灭亲,将她撵出侯府。她又身中剧毒,这冰天雪地的,怕是熬不过去。”
“呵,这就叫报应不爽,活该!早年她嫉妒家中妾室美姬比她得宠,害死多少人?就这么死了,还便宜她了!”
……
马车拐过最后一道弯儿,直奔城南一座荒废的祠堂而去。
路边的说话声也逐渐消散在风中。
“姑娘,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说,您别往心里去。”
马车内,苍葭倒了盏热茶,递到慕云月手中。指尖触及她如何也温暖不起来的肌肤,她心尖也似被冰冷的刀尖划了一下。
慕云月笑了笑,也的确没将这些放在心上。
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旁人解释再多,都是无用。
慕家祖上有从龙之功,卢龙城便是荫封授爵时得来的一块封地。论条件,其实一点也不好。
这里地处西北边陲,一无良田可耕,二无矿石可采,气候还极为恶劣,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太阳,根本住不得人。可偏偏,这里又是北颐同西北诸国矛盾的缓冲要塞,乃兵家必争之所,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高祖皇帝为何将此地交予慕家?理由从这儿,也可见一斑——
他是希望慕氏能替他守住这道西北防线,护北颐子民安居乐业。
而慕家也的确不负他望,以世代子孙血肉,铸成了北颐永不溃败的城墙。而这片荒芜破败的土地,也在慕家世代经营下,成了如今各国商贸文化互通的枢纽之地。
北颐人可在这里安居,无家可归的外族人也可来此处乐业。所谓血脉渊源、民族矛盾,一碗酒便可说开。谁也不会视谁为异类,街头上照面,还会相视一笑,颔首请对方先行。
可就在半年前,大渝兴兵南下,把一切都毁了。
城外狼烟四起,城内民不聊生。大家都寄希望于汝阳侯府,愿他们战无不胜的慕家军不日便能凯旋,再次给他们带来稳定繁荣。
可最后盼来的,却是七万人绝尘而去,只有不到五千人负伤归来,将帅皆亡,朝野震荡。
娄知许拖着鳞伤之躯请命于鞍前,状告慕世子通敌叛国,于千峰岭一役中,以增援为名,行伏击之实。慕侯爷知而不阻,害北颐军大败。
种种罪状,罄竹难书,每一样都有通敌信函和战俘口供为证,慕府内亦抓到不少细作,可谓铁证如山,辩无可辩。
一夜之间,慕家就从人人敬仰的忠良世家,沦为过街老鼠,人人得而诛之。
民怨成鼎沸之势,北境又战火连天,北颐百年基业危在旦夕。没有人能救慕家,更没有人能救北颐。
直到两个月前,绍乾帝卫长庚亲自率兵出征,方才使民心归附,山河无恙。
可汝阳侯府还是没了。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随手就被从纸上拂去,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在意。
大家都忙着庆祝,从帝京到卢龙,烟火放了三天三夜,庆功的醴酒把颐江都给酿透。可那几封通敌密函究竟是真是假?那些战俘细作又究竟是何人手下?却没一个人肯过问。
他们只想庆贺。
用一个真相未明的案子,就能将百年帅府推倒;造一段真假难辨的流言,就能把世代忠魂全部抹杀,任人践踏。仿佛他们为这个国家流的血,根本不是血,丢的命,也不过草芥。
起初,她还会同那些人争吵,非要为父兄讨个说法。可现在,她却是连张口解释都懒得。
“快到了吗?”慕云月偏头去瞧窗外。
才出声,喉间便爬起一串奇痒。她由不得攥紧狐裘,佝偻着猛烈咳嗽起来。
苍葭忙帮她拍背顺气,摸出帕子给她擦嘴。
素白绢面一沾到她苍白如纸的唇,瞬间鲜红一片,纵横的经纬间还嵌着几块发黑的血块。
苍葭瞳孔骤然缩起,努力克制住眼泪,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哭腔:“姑娘还是回去吧,不过审问一个人,奴婢可以的,您何必亲自跑一趟?为那起子腌臜折损自己身子,不值当!”
慕云月却摇头,“有些路必须我自己走,有些仇只有我能报,谁也代替不了。”
她气若游丝,声音却无比坚定。
阳光叫窗上的竹帘筛成一道道金色的细线,在她脸上流转。苍白的面容和清澈的双眼显得尤为不搭,但也意外地耀眼,仿佛天上骄阳也只是她的陪衬。
苍葭捏紧帕子。
她是慕家的家生子,自幼跟随慕云月,对她再了解不过,凡是她打定主意,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更改。
唇瓣动了又动,苍葭到底是叹了口气,把劝说的话都咽回腹中。
*
卢龙城南面那座祠堂,原是城中百姓为祭奠慕家世代在北境抛头颅,洒热血,而特地筹钱兴建的。早年也是香火鼎盛,访客如织。
小的时候,慕云月还曾随母亲过来祭拜过,得了好些瓜果点心,都是城中百姓感念她父兄对北境的付出,专程送给她的。
而今是在没有这些了,就连这座祠堂里,也只剩一片及膝的荒草,和断壁颓垣。
镀金铜像不知何时被人搬走,置物的木架也倾倒在地。香烛牌位四散而落,印满脚印和蛛网,有几个还摔成了两节。黄幔从梁上扯挂下来,在北风中无力飘摇,俨然一座“鬼屋”,连乌鸦都不肯打这儿经过。
明宇老早就在祠堂里等候。
他是慕老侯爷留给慕云月的暗卫,对慕家忠心耿耿。等人的当口,他已经把祠堂收拾出来个囫囵,牌位也重新摆放妥当。
见慕云月过来,他躬身行礼道:“姑娘。”
此言一出,缩在他身后一直咒骂不停的女子也跟着一顿。但也仅是片刻,她就更加大声地吵嚷起来。
“慕云月!我便知道是你!怎的?离了侯府,后悔了?想让阿许接你回去?做梦!你便是杀了我,我也是现如今开国侯府正儿八经的侯夫人。识相点就赶紧把我放了,否则阿许必让你血债血还!”
木架底下,南锦屏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朝她龇牙咧嘴。
平日最爱干净的人,眼下却蓬头垢面,衣衫脏乱,倒跟这“鬼屋”十分呼应。
慕云月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感叹,忖着那句“正儿八经”,又忍不住讥笑出声:“婚内通奸,无媒苟合,这也能叫‘正儿八经’?”
南锦屏顿时哑了声,却还不肯认输,一双眼死死瞪住她。
苍葭不悦地皱起眉。
慕云月却跟没看见似的,犹自踱步进屋,拣了张已经被明宇擦干净的帽椅,施施然坐下。
这些年她追随娄知许,经历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
从前最是心直口快的一个人,路见不平,定要上去插一脚。看谁不爽,也是张口就怼,从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如今却也在时光里磨平了棱角,学会了低眉浅笑,学会了算计人心,像一个标准的深宅妇人那样,和别人虚与委蛇。
身上绯红的绫罗绸缎,不知何时褪了鲜艳颜色。头上的金银饰物,也简化到只剩一支固定发髻的玉簪。慕家出事后,她更是连玉簪也收了起来。一支草标,一袭纱质长裙,便是全部。
可美人就是美人,纵使岁月蹉跎,剧毒缠身,那通身的风华气度依旧不减。坐在一片废墟之中,也似高居名门深宫内,悠然地品茗赏花。
“你是聪明人,我为何抓你,你心里应当清楚。”
慕云月抚着裙上褶皱,声音温淡:“娄知许勾结大渝,谋害汝阳侯一事,你知道多少?”
南锦屏笑起来,扬起下颌不屑道:“慕大小姐不是聪慧过人吗?怎么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我?”
说完,她又夸张地“啊”了声,眼角眉梢堆满讥诮,“我差点忘了,慕家就是叫你的‘聪慧过人’所害,才会一步步走向今日的沦亡,哈哈哈——”
她放声大笑,颧骨染上癫狂的红。
苍葭气得浑身发抖,明宇也皱紧了眉。
慕云月却波澜不惊,犹自平静看着她,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落水狗。任凭南锦屏如何挑衅,她都不为所动。
南锦屏是她父亲昔日部下的女儿,举家皆死于战火。父亲可怜她孤弱,收她为养女,同她一块吃住。
她至今都还记得,南锦屏初来家中时,父亲对她的嘱托:“屏儿的爹在战场上替为父挡下致命一箭,牺牲了。咱们慕家欠她太多,还不清,阿芜今后要善待于她,知道吗?”
因这一句,慕云月视她为亲妹。
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先拿给她;得了衣裳首饰,也要分她一半。谁要是敢取笑南锦屏没爹没娘,慕云月必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世上。为此,她还得罪了南缙的郡主,险些丢了一条命。
可这一片赤诚纯善,最后只换来南锦屏爬了她夫君的床,同他联手构陷慕家,以及她亲手喂给自己的毒药。
真真是穿肠剧毒啊!连呼吸都似凌迟。偏还是个慢性毒,不折磨她到体无完肤,还死不了。
慕云月轻嗤,抚着狐裘上被风吹乱的绒毛,温声道:“看来妹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朝苍葭递了个眼神。
苍葭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青花瓷瓶,拔掉木塞,清冽如莲香的气息便随风徐徐飘来,沁人心脾,一闻便知是世间稀有之物。
南锦屏却一瞬白了脸色,尖叫着往后挪,“美、美人钩!你……你从哪儿弄来的?”
“这不得问妹妹你吗?”慕云月冷笑反问,“美人钩,乃世间奇毒之首。妹妹千辛万苦寻来的好东西,姐姐怎好独自受用?必要与妹妹分享的。”
苍葭拿着瓷瓶上前,明宇也跟过去帮忙。
南锦屏叫得更加大声。
美人钩是什么毒,没人比她更清楚,只要沾上一滴,性命便任由阎王拿捏。饶是慕云月那样身体康健的人,都没能扛得住,她又该如何保命?
死亡的恐惧霸占了四肢百骸,南锦屏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战栗,不知周身疼痛为何,只知拼命往后躲。手腕脚腕被浸过水的麻绳勒破了皮,磨出了血,她也不愿停下。
明宇钳制住她动作,苍葭将瓷瓶举到她嘴边,她再无路可退,终于哭出声:“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娄家有条密道,直通城外那座废弃的城隍庙,娄知许就是靠它和大渝联系的。密室里有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你派人过去找找,应该能找到。”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慕云月看向明宇。
他立刻心领神会退出门,纵身翻过围墙,直奔远处的城隍庙。
南锦屏被吓得不轻,呜呜咽咽地哭着跪好,朝慕云月不住磕头。
慕云月不发话,她便不敢停,愈发用力地将脑袋往地上撞,仿佛无知无觉,哪还有半点适才的嚣张?
没多久,她便磕得头破血流。泪珠和地上的脏灰还有鲜血混杂在一起,糊了她满脸。本就不及慕云月惊艳的脸蛋,变得狼狈不堪。
慕云月这才开口:“你该跪的不是我。”
声线宛如屋檐下的冰棱,直刺人心。
南锦屏浑身一颤,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甘地咬紧牙关,末了,也只能转过身,朝着那满满一整面墙的牌位,深深叩首。
沉重的一声“咚”,透过冷硬的砖地响彻整座祠堂,像是对彼岸的一种告慰,许久不曾弥散。
*
誊录好口供,天色已晚,彤云在远处密密搭建,又要下雪了。
慕云月让苍葭押着南锦屏先行离开,自己则留在这间祠堂,想再多陪陪家人。
自打六年前,她固执地追着娄知许到北境,就跟家里断了往来,过年过节都不曾回去。原以为只要再等等,她总能等来父亲的原谅,这桩亲事也终于会得到父母的祝福。到时,她就能像从前一样,继续和家人们共享一轮明月。
熟料再见面,就已是阴阳永别。而造成这一切,还偏就是……
“娄知许……”
慕云月闭上眼,轻叹出声。
真是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名字,就连念出来,都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她不由蜷缩起来,如初生婴儿一般躺在蒲团上,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梦里亦真亦幻,竟是回到了十一年前,她第一次遇见娄知许的时候。
那年,她十二岁。
卢龙城正值隆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枯草上都坠着冰珠。
父亲和兄长奉命驻守北境,年节也不得归家,母亲便带着她来卢龙城探望。原本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直到回京的路上,大渝兵马忽然压境,她为保护母亲,不慎落入敌军手中。
卢龙城本就易守难攻,有那位少年天子和她父亲一道坐镇,就更加固若金汤。
敌将便想拿她做人质,威胁父亲开城投降。为了让她乖乖配合,他们当着她的面,把其余俘虏一一绞杀。鲜血倒映出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将她的裙摆染得通红。
慕云月生于帝京繁华地,长于锦绣芙蓉堆。自小没吃过苦,也没受过伤,生活里只有胭脂水粉,诗酒花茶。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叫夫子罚抄几页书,挨几顿训。
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她还是第一次,心里自是害怕不已。
可她到底出生将门。
为国而死,本就是将门之女应有的觉悟。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看守她的兵卒,夺过他腰间的弯刀。当着所有敌军的面,把敌军将领狠狠痛斥一顿,抬手就要抹脖自尽。
便是这时,一声骏马嘶鸣震破长空。
大家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一道银色闪电便呼啸着冲入营地,恍若长/枪之戟,赫然劈开大渝玄黑军潮。
“上马,我带你回家。”
他逆着光,朝她伸出手。
太阳在他背后升起,银甲与金芒融为一体。
白玉面具将他从其中区分开,慕云月虽看不清他的脸,然面具底下露出的下颌和薄唇,却极是流畅漂亮,丹青难绘。身处敌营,也如出入自家般淡定从容。
袖口拂过她鼻尖,还散着浅浅冷梅香,仿佛另一轮骄阳,灼灼照耀她心上。
所谓情窦初开,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
为了那一瞬,她也付出了一生。
这些年,她追在娄知许身后,再难都不曾离开。娄家的债,是她拿自己嫁妆填的;娄知许的仕途,也是她四处求人打点的;就连他惹上官司,也是她动用慕家的关系,才帮忙摆平。
一路风刀霜剑,她陪着他从一个无名小将,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一品君侯,大权在握,威震四方。
可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收场……
慕家出事那会儿,她也曾放下所有骄傲和自尊,求到娄知许面前,希望他能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出面查明真相,替慕家说句公道话。
那天正是腊八,雪下得极大,足可埋膝。
下人们早早就钻进庑房烤火吃饺子,门上的看守也都得了热腾腾的腊八粥,只她拖着病歪歪的身体,跪在书房前,小腿和膝盖深深扎进雪地里,像是被千万根针同时扎着,痛到麻木。
而他却在里头和南锦屏寻欢作乐,暖炉美酒,高床软枕,好不快活,终于肯从温柔乡里出来,也只是冷冷往她脸上甩了一封休书。
她愤怒,她不甘,提起最后一丝力气冲向他们,厉声质问,自己这些年到底算什么?!
他却是毫不犹豫地拔剑护在南锦屏面前,一字一顿,厉声呵斥:“别总拿这些年压我,我可没逼你陪我吃苦!”
漆深的凤眼居高临下睥睨她,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这一生有多可笑。
这段时日,她时常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在短短几年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却始终想不明白。
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吧?
不辨善恶,与狼为伍,总得付出代价。
慕云月自嘲地牵了下唇角。
困意越来越重,夹杂着刺鼻的烟臭味,她禁不住咳嗽起来。意识模糊间,她恍惚听见有人在喊她,语带哭腔,声嘶力竭。
是苍葭。
慕云月吃力地睁开眼,但见火舌冲天,滚滚黑烟充斥整座祠堂,犹如一条粗壮的黑龙,在这不大的空间内横冲直撞,生生将这片被火光映亮的祠堂重新拽回黑暗中。
走水了!
怎么会?!
来不及多想,她忙撑着木架站起身。大火焚出的毒烟,引得体内毒素乱窜,她才站起来,便大口大口咳血。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木架也被带倒,压在她身上,疼得她“嘶嘶”直抽气。
看来这辈子应该就到此为止了吧?
也挺好。
横竖证据已经找到,余下的事苍葭和明宇能帮她办妥。卫长庚是个明君,只要证据确凿,他会帮慕家沉冤昭雪。
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况且她本就是黄土埋脖的人,过了今天没明天,能跟自己的家人死在一块儿,也不失为一种圆满。就让她黄泉路上,再去向父亲母亲请罪吧。
慕云月欣然闭上眼。
快了,就快要死了,马上就能解脱了。
她已经听见彼岸的召唤声,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常给她哼唱的歌谣。那样温和,那样柔软,同母亲的怀抱一样,她都舍不得离开。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也忍不住停在窗边欣赏。哥哥笑话她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奶娃娃,可扭头还是事事都帮她扛,为她撑起一片天……
“月儿!”
震耳的吼叫将她从思绪中拽回,慕云月茫然看去。
竟是娄知许。
他居然来了,疯了似的要往祠堂里冲,三个护卫合力才勉强将他拦住。
冲天火舌中,他漆黑幽深的双眼叫火光映得通红。平整干净到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衫,也被灼出几个大洞。
他一向克制冷静,相识这么久,慕云月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失态。
也是,对于南锦屏的事,他总是上心的。想来是回府之后找不到人,以为还在她手上吧?
慕云月讥讽一笑。
曾经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出当年那段初遇。可眼下再次见到娄知许,她突然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年少时的感情,就像炉子里的香,有一点火星便会燎原千万,不计后果,也不问缘由,只想着怎么才能烧得浓、烧得旺,仿佛永远不会止息。可一旦烧成屑,化作灰,便是再猛烈的火,也不会再复燃。
时间就是那团焚香的火。
让她在最美好的年纪遇见他,品尝到情爱的滋味,如烈酒过喉,轰轰烈烈;最后,也终于在那日积月累的鸡毛中,将她对他的所有眷恋都消磨殆尽。
她早就已经不爱他了,只是不甘心。
现而今就连这点不甘,也被他亲手斩断,若有来生,她只求与他再无瓜葛。
顶梁的立柱轰然倒下,慕云月坦然地闭上眼。
火海外传来娄知许歇斯底里的呐喊:“月儿——”
才刚响起,就被另一道嘶吼声霸道地覆盖:“阿芜——!”
这一声包含了太多,她分辨不清,只觉比娄知许更焦急,也比他更强烈,仿若一把利剑,要为她劈开这滔天烈火。
慕云月还没反应过来,人便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力道之大,几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
清浅的冷梅香自他袖口散出,让人想起皎皎月光下,皓皓雪色间,那二月岭上红梅满山盈谷的盛况。
不是娄知许。
却清楚地带着记忆里的那份炽热,像太阳一样,再次照耀她心房。
慕云月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惊蛰过后,京畿一带的雨水便多了起来。自大运河一路北上,雨帘子就没断过,浩浩汤汤,仿佛天河倾泻。
慕云月醒来的时候,正值一场豪雨初歇。
窗外天还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船舱里鸦雀无声,只残雨顺着船顶木柞的檐角“嘀嗒”滑落,同更漏声一道,在寂静中细数黎明何时到来。
“姑娘,您怎么了?”
黑暗中亮起一团昏黄的光,巴掌大小,从屏风后头急急绕过来,照出苍葭慌张的脸。
今夜轮到她当值,人就睡在屏风外的小榻上,有事随时都能起来接应。方才听见里头声音不对,她立时便醒了。
慕云月捏着被角,心跳隆隆。
梦中的灼伤感还在,火舌都延伸进她五脏六腑,她张口想说话,嗓子都干哑得发不出声,只能大口大口喘息,恨不能把雨后带有泥土气息的润泽空气,全吸进自己肺里。
苍葭忙去桌边给她倒了杯温水,伺候她慢慢喝下。
想起这次姑娘离京的原因,她心里发涩,“姑娘可是在担心,老爷和郡主不肯答应您和娄公子的事?”
慕云月心尖一颤,却是摇摇头,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叫梦魇着了,休息一会儿就好。”赶在苍葭追问前,她先仰头吩咐,“你也去睡吧,过几天就到帝京,到时还有得忙呢。”
苍葭还想再劝,看见她杏眼下淡淡的青色,到底是噤了声,颔首闷闷道:“是。”便提灯退下。
舱里很快恢复安静,料丝灯一灭,黑暗便如潮水般蔓延而来。
慕云月大被蒙过头,却是半点睡意也无。辗转了会儿,她拥被坐起来,靠着枕头呆呆听船篷顶沙沙的雨声。回想刚才的梦,她长长叹了口气。
都已经,三天了啊……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相信,她其实是死过一次的人,现而今是她的第二世。
就连她自己最开始也以为是梦,自个儿病得太严重,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直到这三天,她待在这回京的船舱里头,闻着那熟悉的佛手柑香,看着一个个早已辞世的故人重又围在她身边说笑,亲身感受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她才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是真的回来了。
回到十七岁这年,她还没嫁给娄知许的时候。
父亲母亲还在,慕家也在,她的人生还可以重来!
只是这时间点……
慕云月捏紧了被角。
自打十二岁那年,她被困敌营,为娄知许所救,她就对娄知许一见钟情,一门心思只想嫁他为妻。这些年,她又是给他写信,又是暗送香囊,完全不顾女儿家矜持。
本来一直相安无事,可就在上月,这些事不知怎么被捅了出去,闹得满帝京沸沸扬扬。她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连带慕家也一并沦为笑柄,茶楼说书的都能拍着醒木调侃两句。
凑巧那时候,禁中传出风声,林太后欲下帖,邀请京中各府的名媛贵女进宫赏花,名曰吟诗作赋,实则却是给陛下挑选皇后。
汝阳侯府乃四世三公之高门,她身为府中嫡长女,名字自然在遴选名单上,且还居于首位。
这节骨眼儿闹出这样的事,无异于在打皇家的脸!陛下和林太后如何忍得?
父亲气得当场给了她一耳光,若不是母亲在中间拦着,安排她去金陵外祖母家暂住一段日子,她只怕真要被父亲打死。
可前世的她,偏就是这么个任性骄纵的人。到了外祖母家,她还不曾思过,还反过来威胁家中,说什么横竖她的名声已经毁了,若是不肯让她嫁给娄知许,她便铰了头发,去金陵城外作姑子,一辈子不回家。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把外祖母家搅得鸡飞狗跳。
父亲母亲实在没辙儿,只能松口,让她先回京,他们再好好商量。
他们俩夫妻都是极为要强之人,一辈子没有跟谁低过头。就连当年被围困卢龙城,危在旦夕,他们也不曾皱过眉,如今却为了她这个不孝女操碎了心。
后来,她也的确如了愿,嫁给了娄知许。
可父亲却因此气伤了身子,再难上战场,多年后再次披甲上阵,却是和自己的长子共同埋尸千峰岭。母亲那些年为了照顾他,也累出一身毛病。不到四十的年纪,人就已苍老如花甲,最后还……
前世一幕幕惨剧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慕云月痛苦地闭上眼,心像被热油烹过一般,疼得喘不上来气儿。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窗外雨势又起,她才在那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朦胧昏睡过去。
再次睁眼,却是被一阵争吵声闹醒。
内容听不真切,只依稀辨出什么“小姐”、“娄公子”之类的字眼。
慕云月坐起身,掀开帐幔往外瞧。
天已大亮,雨也停了。天光云影在窗外徘徊,有翠鸟正停在窗台上,扭头拿长长的喙梳理被雨水淋湿的羽毛,听见人声,又“唧”地振翅飞走,带起檐下金铃“嚯啷啷”一阵乱响。
蒹葭从屏风边探出头,同她的视线相撞,愣了片刻,才含笑唤了声“姑娘”,过去侍奉她梳洗。
慕云月揉着抽疼的额角,问:“外面在吵什么?”
蒹葭脸上笑容一僵,很快又笑着摇头,“没什么。几个小丫头拌嘴,不打紧,待会儿奴婢过去教训她们一顿,让她们注意些,莫要再吵到姑娘休息。”
慕云月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一个字也不相信。
蒹葭被盯得浑身发毛,终是扛不住,“噗通”跪了下来,“回、回姑娘的话,是、是王婆子和苍葭。适才王婆子和几个嬷嬷在甲板上编排姑娘您和娄公子的事,言辞、言辞……”
她眼里覆满愠色,想换个委婉一点的说法,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只能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苍葭气不过,就跟她吵了起来。”
慕云月挑了下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王婆子是南锦屏的奶娘,南家败落后,她便随南锦屏一道搬进慕家。
这次去金陵,王婆子便是奉了南锦屏之命,专程过来“照看”自己的。在外祖母家闹事,反向威逼父母的主意,也是她给自己出的。
蒹葭和苍葭都曾劝过,可那会儿,自己被爱情冲昏头脑,见父母双亲都不肯遂自己的意,只有南锦屏鼎力支持自己,她就把南锦屏视为世间唯一的知己,连带对王婆子也礼遇有加。
王婆子同人起争执,自己也多是站在她这头,训斥对方不懂事,闹得大家都不敢和王婆子对着干。也难怪蒹葭现在支支吾吾,不敢跟她说实话。
归根结底,都是她自己造的孽。
慕云月叹了口气。
外间的争吵声已如杀猪一般,她没敢再耽搁,随手从木施上取下一件外衫,往身上一披,就匆忙出门去。
*
外祖母家给她包的这艘船极大,光船舱就有两层,还分前后。船尾还有一间上下结构的小楼,红漆直棂门的构造,檐下描江南彩绘,很是精妙。
慕云月住在前舱最顶上一间,顺着楼梯赶过来的时候,甲板上早已围满人。
一个个都直着脖子看戏,手在半空指来点去,嘴里嘀嘀咕咕,就是不劝架。
王婆子和苍葭被围在当中,俱都叉着腰,红着脸,乌眼鸡似的瞪住对方。
“苍葭姑娘这话说得好笑,我老婆子方才有哪句话说错?大姑娘这次回京,不就是奔着娄家少夫人位子去的?还是老婆子我给牵的线,搭的桥呢。等回去婚事敲定,大姑娘还得感谢我,亲自敬我一杯喜酒。”
“大姑娘都不介意我说这些,你一个在边上端茶送水的,冲我嚷嚷什么?我可警告你,而今大姑娘对我是百依百顺,我要她往东,她都不敢往西。劝你最好识相些,赶紧跪下跟我认错,免得事情捅到大姑娘面前,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婆子仰着双下巴,拿鼻孔看人,一侧嘴角高高翘起,旁边的黑痣便显出几分刁钻刻薄。
慕云月过去时,正听见那句“百依百顺”,鼻尖由不得溢出一声嗤笑。
两辈子了,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对谁百依百顺过?只记得这一路,王婆子看见她,比看见亲爹还热情,恨不能趴地上给她垫脚,谁承想背地里竟是这副嘴脸。
慕云月站在王婆子背后,王婆子瞧不见她。
苍葭在王婆子对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想着姑娘这段时日对王婆子的维护,苍葭心里登时寒了半截儿。到嘴边预备怼王婆子的话,也全没了声儿。只低着脑袋,磕磕巴巴喊:“姑、姑娘……”
王婆子双肩一抖,转过身来,看清楚来人后立时哈下腰,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哎哟我的大姑娘,您怎么出来了?这水上风大,您身娇肉贵的,如何承受得住?这要得了风寒,老奴可得心疼死!您快回舱里头歇着,老奴让厨房给您炖了老鸭汤,还准备了您最爱吃的樱桃煎,这就给您送去。”
蒹葭抱着鹤氅匆匆赶来,要给慕云月披上。
王婆子招呼都不打,直接伸手截过来,笑盈盈地亲自披在慕云月肩头。动作间,她手腕上一只金镶玉镯子迎着阳光轻轻一闪,正戳中慕云月的眼。
这镯子慕云月认得,是娄知许在玉瑜斋,给他母亲定制的寿礼。娄家小厮去取东西的时候,她和南锦屏正好去那里置办首饰,见过一眼。
真真是不错,和田青玉水头油润,半点棉絮也无,上头金丝缠绕出的宝相花也颇具巧思,她还夸赞过。凭娄知许的月俸,也不知攒了多久才拿下,单凭这份孝心,娄老夫人也会将这镯子视若珍宝。
可她却一次也没见老夫人戴过。
后来她嫁进娄家,无论怎么讨好,老夫人对她都不冷不热,叫她疑惑了好久。
娄知许也曾阴阳怪气地讥讽她,说不知廉耻,人还没嫁进门,就惦记上婆婆的东西。把她说得一头雾水,以为他是故意找碴儿,还跟他大吵了一架。
现在再想,当是那日在玉瑜斋,这婆子就看上这镯子,借她名头狐假虎威讨要了来。
胆子也是大得没边儿!
慕云月眯起眼,琉璃般的眸子里神色变化莫测。
王婆子脸上还腆着笑,伸手想扶她回船舱。
慕云月却一把拍开她的手,睨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王妈妈可是打蜀中来的?连变脸的绝活都会,我竟一点不知,让你来船上打杂,还真是屈才了。”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蒹葭和苍葭更是瞪圆了眼,不停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姑娘没有维护王婆子,指责她们不敬老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把王婆子狠狠羞辱了一通,这、这还是她们的姑娘吗?
王婆子右眼皮直跳,手背被拍红了也顾不上揉,只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人。
她的确是南锦屏的奶娘不假,但却并不得南锦屏信任。尤其是这两年,南锦屏想把自己的出身抹干净些,好在帝京攀个贵婿,现如今已经打发了好几个从南家过来的老人。
倘若她再这么混吃等死下去,下一个被赶出去的就是她!
她这才毛遂自荐,主动请缨陪慕云月去金陵。
这丫头跟南锦屏不同,打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没吃过苦,也没遭过罪,不知人心险恶,心眼儿也没南锦屏多,是个好拿捏的。
特别是眼下这境况。
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和娄知许,自己只要顺着她的心意,说点她爱听的,她保准对自己另眼相待。保不齐最后,还能将自己从锦屏居,调去她的照水院。
一个只是慕家的养女,一个却是慕家正儿八经的嫡出大小姐,在哪个手底下做事更有前程?傻子都知道!
哪怕最后没被调走,她也成功帮南锦屏把慕家闹得乌烟瘴气,南锦屏定然不会亏待她,她也不算一无所获。
是以这一路,她才使出十八般武艺,拼命讨好这姓慕的小丫头。
皇天不负苦心人,小丫头果然对她信赖有加,不仅采纳了她的主意,还把船上的大事小情都交由她管。连蒹葭和苍葭两个贴身大丫鬟,见了她,也得敬上三分。
活了大半辈子,她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跟船上土皇帝似的。
可万万想不到,前两日还搂着她“妈妈长、妈妈短”的小姑娘,现在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打得她措手不及。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得赶紧把眼前之事先应付过去。
定了定神,王婆子扯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讨好道:“大姑娘又在拿老奴说笑了,老奴打小就是北边人,上哪儿学什么变脸?戏班子都没见过。真要学啊,也是学些个什么捏肩捶腿、做菜炖汤的实用手艺,将来好伺候姑娘。”
她声音带着几分卑微,老眸溢满真诚善良,仿佛真要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若是从前,慕云月大概又要感动得一塌糊涂,握住她的手,又是愧疚,又是褒奖的。
可现在嘛……
慕云月幽幽笑了笑,随意一理裙子,拣了旁边的空凳坐下。
方才出来得急,她没时间梳妆,鹤氅底下还穿着梨花白花枝暗绣的寝衣,头发也随意披散着。
换做旁人,只怕已经遭人白眼。偏她天生丽质,即便没上妆,依旧遮掩不住那唇红齿白的明艳,恰如远山朦胧,又似芙蓉含娇。
只唇边一抹浅淡的笑,犹自冷得彻骨,“妈妈腕上这镯子,可真好看。”
王婆子心里猛地趔趄,手下意识往后缩,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事。
这镯子自然不是打正道上来的。
那天,慕云月和南锦屏去玉瑜斋,她也跟去了,瞧见这镯子,一眼就喜欢上。可她也有自知之明,这东西是娄知许给他母亲定制的寿礼,别说她了,就连慕云月也没资格享有。她惋惜了声,也没当回事,回去就把这事抛诸脑后。
直到后来,娄家摊上麻烦,自个儿解决不了,娄老夫人便亲自登门,向慕云月求助。
彼时正值酷夏,慕云月和南锦屏去了京郊别院避暑。娄老夫人赶来的时候,夜色已深,大家都歇了,只她起夜,撞个正着。
看着娄老夫人恳切的模样,和她腕上的镯子,她一下没忍住,动了歪心。
反正娄家的事,慕云月不会袖手旁观。她就干脆替她答应,还顺便以她的名义,骗走那镯子做报酬。
慕云月骄纵任性是出了名的,会做出这么失礼的事也不奇怪;而娄家一大家子又都极重颜面,东西送出手就决计不会再追究,她这才成功蒙混过去。
谨慎了这么久都没出纰漏,她还以为慕云月早就忘了,谁知今日竟给翻了出来!
想到这丫头素日里惩治人的手段,王婆子汗如雨下。
但她一个毫无根基的人,能在深深侯府混得风生水起,又怎会连这点随机应变的本事都没有?
几个弹指的功夫,她便想好了说辞,于是一拍脑门儿,演起戏来。
“哎哟,您瞧老奴这记性,这么重要的事,老奴怎给忘了?这镯子可是咱们出发前,娄公子特特打发人,给姑娘您送来的。”
“听说,还是娄老夫人亲手从自个儿手上摘下来,指定要给未来儿媳妇的。”
“老奴本想马上拿给您,谁承想忙起来,就给忘了,真是越老越不顶用。”
王婆子边说,边假意捶自己脑袋,以示自罚。
慕云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不接茬。
王婆子满心尴尬,咬咬牙,用力往自己脑袋上来了下真的。
“咚”的一大声,疼得她整张老脸都皱成了包子,又是甩手,又是揉头,一时竟分辨不清哪里更疼。还得努力挤出讨好的笑,摘下镯子,厚着脸皮往慕云月跟前递。
递到一半,她又想起什么。
“不成不成,这镯子跟在老奴身边太久,沾了一身俗气,可不好直接往姑娘手上套。老奴给您擦擦,给您擦擦。”
说着,她还真摸出帕子,将镯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累出汗。这才蹲下身,谄笑着诚惶诚恐抬起慕云月的手,轻轻帮她戴上。
玉石苍翠欲滴,才挨上少女纤长的手,便衬得她肤如凝脂,欺霜赛雪。
王婆子在深宅大院里头混了大半辈子,恭维话张口就来,却没有一句是出自真心的。然眼下,亲眼瞧见这碧翠衬托下的冰肌玉骨,饶是谎话连篇如她,也难得由衷感叹:
“姑娘难不成是九天神女下凡?这镯子在老奴手上戴着啊,就一俗物,多好的品相都白瞎。给您戴就完全不一样了,这颜色,这气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上神仙赐下来的贡品,有钱也买不着。娄公子能娶您为妻,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
奉承完,她有些不放心,又补了一句:“南二姑娘也会为您高兴的。”
娄知许、南锦屏……这些都是慕云月的命门。
王婆子性子浮,手上一有权,人就跟着抖起来,有时收不住,难免会惹慕云月生气。
可每回,她只要扯着娄知许说点好听的,总能哄得慕云月心花怒放。再拽上南锦屏提醒两句,那就更是什么事也没有了。
可谓屡试不爽。
这回自然也不会例外。
王婆子亮起眼,期待着自己的胜利成果,却不知眼下,慕云月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两个名字!
啪——
清脆的耳光响彻甲板,檐角的金铃都跟着晃了一晃,发出怯生生的响儿。
王婆子被打得两耳嗡嗡,捂着脸趴伏在地,难以置信地望向慕云月。
慕云月却压根没看她,只褪下镯子递给蒹葭,又从她手里接过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自己的手。
“王妈妈慎言,我如今待字闺中,同娄家公子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如何就要嫁他为妻?昔日我待妈妈不薄,妈妈可不要编这种话害我。”
蒹葭听得手上一抖,险些摔了玉镯。
王婆子更是快把眼珠子瞪掉。
看着面前人一脸正直的模样,她恨不得出声提醒她,前两日她还拉着自己,商量该如何让老爷和郡主同意这门亲事。
然识时务者为俊杰,见慕云月起身要走,她忙连滚带爬地膝行过去,抱住她的腿苦苦央求:“姑娘!姑娘!老奴是一时糊涂,才会做错事。可老奴对您的心是真的,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老奴这一回吧。”
因着刚才那一巴掌,她左半张脸已肿如猪头,用力磕了几个响头,脑门也青了大片,瞧着好不可怜。
慕云月果真缓了语气,“妈妈待我的好,我自然都记得,以后也不会忘记。”
王婆子喜上眉梢,正要道谢。
就听她淡淡道:“所以还请妈妈这几日在屋里好生休息,回京之前就别出门了。运河上风大,妈妈若是生病了,往后我该对谁百依百顺,让我往东,就不敢往西呢?”
王婆子脸色一僵,心底才升起的一点希望登时摔了个稀巴烂。
她张口还欲为自己辩解,慕云月却已转身扬长而去,任由她如猪狗一般被人捆了拖走,也一次没回过头。
慕云月昨夜睡得就不安稳,早间叫王婆子一闹,精神愈发不济。回去用了点小米粥,便褪了衣衫,回床上补觉,直到午间才悠悠转醒。
蒹葭早早命人备好午食,一直在灶台上热着。这会子见人醒了,她便领着人进来摆饭,一面伺候慕云月穿戴,一面同她说早间的事:
“姑娘,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将王婆子关入后舱的柴房。平日跟她走得近的几个人,也都抓来问过话。不出您所料,全是锦屏居安排在咱们这儿的人。”
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道:“之前您和娄公子的事,也是她们传扬出去的。”
“真不是个东西!”
苍葭磨着牙骂道:“千方百计搞这么一出,就为了把姑娘名声搞臭,让您没法去参加选秀,什么人啊这是?亏得姑娘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疼爱,还不如养条狗!”
她骂得太急,叫自己的口水呛到,捂着胸口猛烈咳嗽,两眼全是泪花。
慕云月无奈道:“你啊……”抬手帮她拍背,人却是半点不见恼。
关于这事,她其实已经猜到。
她承认,前世在得知南锦屏和娄知许有了首尾后,她的确恨不能撕了南锦屏,以为她早就看上了自己夫君,一直在欺瞒自己。
可冷静之后再想,其实不然。
南锦屏对娄知许并没有兴趣,更确切地说,她对情爱就没什么兴趣。比起这些虚的,她更在乎的还是钱,是权势。
否则之前,自己追着娄知许那么多年,南锦屏为何都无动于衷?可等自己要进宫赴林太后的花宴了,她却突然来这么一出?
说白了,南锦屏就是不希望她当上皇后,永远踩在她头上。
前世为了权势,她哄得自己跟慕家断了关系,在娄家受尽折磨。后来又继续哄骗她父亲母亲,把慕家大部分产业都给了她。最后还借着慕家的势,得了门极好的亲事,在帝京风光无两。
若不是后来她夫家式微,娄知许却一飞冲天,南锦屏那样心高的人,只怕也不屑委身一个有妇之夫。
也没准,正因为娄知许是她的夫君,南锦屏才会在那么多权贵里头,独独选中他吧?
南锦屏是真的恨她啊……
慕云月讥笑。
前世是她蠢,看不透南锦屏的伪装,以至于被她牵着鼻子走,一步错,步步错。可现在不同了,都已经跟这人斗过一辈子,倘若还什么都觉察不出来,那她就当真是愚蠢到家了。
“这几人先别动,我留着还有用。她能往我船上塞人,侯府里头定然还有不少,继续查,务必把她的人都清理干净。”
“做小心些,不要叫她发现。她父亲对慕家有大恩,她自己又是个惯会做戏的,万一打草惊蛇,咱们很可能吃不到羊肉,还惹一身骚。”
慕云月一面拿汤匙搅着蜜羊乳,一面井井有条地安排着。
细碎的金芒自不大的船窗里斜进来,正映出她恬淡从容的脸。虽还是跟过去一样漂亮,可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正悄然发生变化。
苍葭看得入了神,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自家姑娘本就是如此,什么骄纵任性,不过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昨夜没能问出口的话重又浮现脑海,苍葭提了提气,小心道:“所以姑娘现在,是当真不想嫁给娄公子了?”
蒹葭一惊,忙拿胳膊肘撞她,瞪道:“你问这个作什么?”
苍葭不满地噘起嘴,“你不是也想知道?
“我……”蒹葭哑口无言,咬唇纠结了会儿,还是望向慕云月,目光忐忑又灼灼。
慕云月看着她二人,由不得微笑起来。
她们是在关心自己,她知道,前世就是如此。
从帝京到卢龙,苍葭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后;蒹葭为了照顾她,则永远留在了那片苍茫白雪中,甚至临死前都还在强撑病体,帮她缝补棉被,唯恐她冬天又要受寒。
她们、父亲、母亲,还有兄长,这才是世间真正对她好的人。可前世她偏偏与狼为伍,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而今苍天垂怜,让她重生,她定不会再叫他们失望。
与她为善的人,她定涌泉相报;而坑害过她的人,她也绝不姑息!
“不会再嫁给他了,再也不会了。”
慕云月说,语气缓慢又坚定,阳光圈在她身上,都似被她眼里的光盖了下去。
蒹葭终于松下口气。
苍葭更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若不是蒹葭在边上拽着,她怕是要把篷顶捅个窟窿。
“瞧把你高兴的,至于吗?”慕云月嗔她一眼,却也没拦。
“当然至于!”苍葭义愤填膺。
“那姓娄的忒不识好歹,姑娘掏心掏肺待他,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给姑娘脸色瞧。不过一个侯门落魄公子,家都败了,在那傲个什么劲儿?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旁人都不稀得搭理他,也就姑娘您心善。”
“就拿这次的事说吧,旁人疏远姑娘也就罢了,他凭什么也要跟姑娘划清界限?他算个什么东西!之前惹了多少官司?得罪了多少人?他自个儿心里没数吗?要不是姑娘照看着,他早进天牢八百回了!”
“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真拿自个儿当祖宗了。姑娘真要嫁过去,还不知要遭多大的罪。”
这一通骂完,她总算舒服不少,叉腰吐出一口浊气。
蒹葭听得眼皮直跳。
虽说姑娘已经表态,但想着姑娘之前对娄公子的情,她仍心有余悸,唯恐姑娘听完,又反悔了,将她们捆了狠狠罚一顿。
慕云月却是“嗯嗯”点头,颇为赞同地说:“骂得好。”还亲自倒茶,给苍葭润嗓。
苍葭接过来猛灌一大口,心情越发好了,话说得也越发直,又把娄知许劈头盖脸好一顿损,才一抹额上的汗,心满意足地舒出一口气。
“好在姑娘想明白了,不用再往火坑里跳,奴婢也就放心了。咱们姑娘这么好,打着灯笼都难找,何必在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似想起什么来,她凑近盯着慕云月,两眼放光,“不如回去后,就进宫赴林太后的花宴吧,没准有戏呢?毕竟陛下四岁的时候,就指着郡主娘娘肚子,说要给姑娘您盖金屋了!”
“咳咳——”
慕云月正往嘴里舀蜜羊乳,听见这话,一下呛到。
苍葭说的这件事,慕云月是知道的。
林太后是绍乾帝卫长庚的生母,同时也是她母亲丹阳郡主的闺中手帕交。两人关系好到同穿一条裤子,丹阳郡主怀慕云月的时候,林太后还邀她进宫养胎。
丹阳郡主喜欢女儿,头一胎生了儿子后,她便越发期盼能有个女儿。大名小名都想好了,就等孩子出生,她好日夜抱着宠着。
林太后也甚是期待,时常玩笑说,若真是女儿,就许给她家做儿媳,还问卫长庚愿意不愿意。
一个四岁小屁孩,懂什么娶妻不娶妻的?
只那会儿太傅讲汉史,正好讲到武帝,顺带脚提了嘴“金屋藏娇”之诺。里头所述之事,同他当时情况一模一样,他便指着丹阳郡主的肚子,照猫画虎道:
“若得阿芜为妻,必作金屋贮之也。”
稚嫩的脸蛋配上一本正经的腔调,把大家逗得哭笑不得。
到现在,丹阳郡主私底下还会拿这事打趣慕云月,把慕云月都问烦了。再听到与卫长庚有关的事,不管什么,她都会下意识皱起脸,苦大仇深一整天,跟个小老太太一样。
“一句玩笑罢了,亏你还当真了。”慕云月戳了下苍葭额头,没再往下说。
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她和卫长庚之间能有什么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是北颐浩瀚星河中不灭的星辰。
先帝身子羸弱,还没来得及将他抚养成人,便驾鹤西归,只留给他一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外有强敌扣边,内有权臣祸国,卫长庚才只有六岁,俨然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他的母族林家又被薛氏一族压得死死的,根本给不了他任何助力。
连街边的黄口小儿都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一国之君;真正当家做主的,是内阁首辅薛衍。
没人相信卫长庚能在那个至尊之位坐太久,甚至都没人觉得他能活过十岁。
可偏偏,他就坐到了现在,甚至还坐到了最后。
旁人或许不知,慕云月却深谙,将来的北颐会在卫长庚的治理下,疆域变得前所未有的辽阔,百姓亦是富庶有余,真正做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收复北地十三州,攘除南境强敌,史书上寥寥几行字,却是他波澜壮阔、不可复制的一生。
就连她父亲这么吝啬夸奖的人,提及这位少年天子,也是赞不绝口,格外骄傲当年能和如此有血性的皇帝并肩作战。
别说一个娄知许了,便是十个他加一块儿,也比不上卫长庚一根脚趾头!
而她呢?
不过是深宅大院里的一个小姑娘,大门不能出,二门不好迈,又能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充其量就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还是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两辈子仅有的一次交集,还是跟娄知许有关……
慕云月搅着手里的汤匙,不禁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瓷碗叮叮咚咚,像极了那天乾清宫内,帐下金铃随风摇晃出的声响。
她还记得那是个冬天,新雪初霁。
娄知许不知奉命去做什么,消失了整整三天,再回来,却是带着一身剧毒,危在旦夕。她寻遍帝京所有名医,却都只得到一个结果——
除却那味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破心莲,此毒无解。
然这花又极其稀有,百年才开一次,民间根本求不到,只有宫里存了一株。她便起了歪心,冒死进宫偷盗。果不其然,她被禁军抓个正着,押至御前听候发落。
而那天,卫长庚也身负重伤,虚弱地靠坐在罗汉床上,声音喑哑,说话都十分吃力。
可纵使如此,声线里那种自尸山血海中拼杀出的凛冽气场,依旧压抑不住,即便隔着重重帷幔和深深屏风,照样砭人肌骨。
宫人内侍都垂首噤声,大气不敢喘。
慕云月更是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乱动。
她虽没见过卫长庚,可坊间关于他的传闻,她却是听过不少。
什么沙场上生啖人肉,渴饮人血。敌军羞他辱他,他便在破城后,将一干将领的尸首都悉数悬于城门,直接晒成了人干。奸细落他手里的,都叫他折磨得没了人形,扔回去都没人敢认。
于国而言,他的确才华横溢,是个不可多得的帝王之选。可私底下的性子,也实在狠辣无情,不好相与。
自己这番行径,定是命不久矣。
慕云月吓得瑟瑟不已,额头抵着地面,栽绒毯都叫她的汗珠泅湿一片。
短短几息,像过了一年。
可他却只是笑笑,淡声问:“你就这么想救他?”
灼灼目光炽热如火,似能穿透帷幔屏风,烧在她心上。
而那一声,却又似山间的薄雾般飘渺,里头有极深的恨,亦有难言的痛,隐约还带着几分轻嘲。乍听是在笑话她不自量力,细辨之下,又更像是在自嘲。
慕云月还没琢磨明白,他便扬手让她走了。
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追究,还把破心莲给了她。
也是直到后来,慕云月才知道,那段时日宫里进了刺客,身手很是了得。如不是卫长庚机敏,小命早就难保。
而那株破心莲,本是卫长庚留给他自个儿保命的……
搅动汤匙的玉手停了下来,碗里的蜜羊乳还在摇晃,荡起一圈圈涟漪。
慕云月的脸倒映其中,随之皱起轻愁。
那日卫长庚为何会把这般要紧的东西拱手赠给她,她至今捉摸不透。
但有一点她能肯定,卫长庚定然厌极了她。以至于后来,她带着礼物再进宫,想同他道谢,他都不愿召见……
这回宫宴之事,她又害他丢了那么大的脸,彻底把人得罪了个干净。
就卫长庚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现在怕是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进宫甄选皇后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
用过午饭,外头依旧晴光潋滟,属实不易。
小丫鬟们在舱里头干活,视线总也往外飘,稚嫩的脸上满是憧憬。
慕云月知道她们是叫前些时日的大雨憋坏了,想出去走走。都是人之常情,她也没说什么。
她过去也是跳脱的性子,从不拘着自己,也不拘着手底下的人。
别人院里的丫鬟一个赛一个温良恭顺、谨小慎微,只有她的照水院,任何时候都不乏欢声笑语,日子轻快得像琴弦上飞舞的音律,从不知忧愁烦恼为何物。
如今她是没有当初那份心性了,可身边若能热闹些,她也是高兴的。
正好前面快到福禄镇,那里产的枇杷果天下闻名,眼下又正是丰收的旺季,她便让船家在前面渡口停靠,让大家伙儿都能下船松泛松泛,顺便买些枇杷果解馋。
小丫鬟们得了话,愉快地散去,慕云月自个儿却仍旧坐在船舱里,翻看从王婆子手里收回来的账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拨得响亮。
春风送来岸边的欢笑,她至多也就瞥一眼,丝毫没有要出去走走的打算。
蒹葭瞧着发愁。
姑娘长大了,知道收敛脾气是好事,可收敛得太过,把十七岁少女本应有的灵动烂漫,都打磨成七十岁暮年老人才会有的死气沉沉,那就得不偿失了。
蒹葭上前劝了又劝,嘴皮子都快磨破,慕云月才细细叹一声,放下账本,道:“去把我氅衣拿来吧。”
“欸。”
蒹葭欢喜地应了声,扭头就去办,动作格外迅速,像是怕她反悔一样。
却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苍葭提着一篮新买的枇杷果小跑进门,气喘吁吁道:“姑娘,码头上来了两个男人,说是想去帝京,问您方不方便载他们一程,包船的钱他们全出了。”
“两个男人?”慕云月蹙眉,转头望向窗外。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垂柳伴着红杏在风中款摆,将运河沿岸装点得明艳似锦。
一个护卫扮相的人正立在码头边,仰首和甲板上的船家说话。身旁的杏花树落英缤纷,似下起一场嫣红的雨。
雨中则站着另一个男人,玄衣玉冠,通身不饰,只衣角压着一圈淡金色流云暗纹,简单而矜贵。
帝京一众才俊之中,娄知许的长相已属上乘,这人却是比他还要俊朗一筹。眉峰如剑,眸似点漆,眼角微微下垂,眼尾走势却向上,仿佛真有一双凤凰含情低首,一动一静皆蕴藉风流。但又因他端肃的神情,再多的情愫也只剩凛凛锋芒。
那是温柔乡里的勋贵子弟不曾有的肃杀,宛如北地风雪深处开出的冰花,美丽又孤高。
便是头顶那样炽烈的红杏,也压不住他刻在骨子里的冷。
慕云月心头没来由地一蹦,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莫名觉得这人眼熟。
苍葭还在等她回话,她暂且按住心中疑惑,摇头道:“咱们船上多女眷,让他们上来,恐怕不便。”
苍葭却说:“奴婢方才也是这么回话的。可他们说,他们是长宁侯林家的人,敢以林氏一族的人格担保,绝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还给奴婢看了他们的腰牌。”
长宁侯,林家……
慕云月眼皮一跳,像是有什么往事落在心池,激起前世尘封的涟漪,绵绵不绝,她垂在袖底的手都克制不住跟着发抖。
蒹葭还在说不妥,拉着苍葭出去赶人,慕云月却突然改口:“让他们上来吧。”
时近黄昏,绮霞满天。
落日融化在水天相接处,赤金色的余晖叫水流冲得四散摇晃,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又被突然跃出水面的小鱼撞乱。
蒹葭披着满身霓霞回到船舱,屈膝向慕云月福了福,“姑娘,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他们上船,住处也都安排妥当。”
慕云月正坐在桌边剥枇杷,闻言,点头道:“好。”
蒹葭却没走,犹自立在原地看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慕云月疑惑,“有话直说便是,我又不会责怪你。”
蒹葭抿了抿唇,迟疑道:“姑娘可认识那两人?就这么贸贸然让他们登船,是不是欠妥当?”
“不是已经验明身份,的确是长宁侯林家的人?”
“可就算是林家的人,也不一定……”
“蒹葭。”
慕云月打断她,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左不过是害怕那两位心思不正,路上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而那两个人,她也的确不认识。只是对于林家,她就是没来由地信任。
“放心吧,他们不是坏人。”慕云月宽慰道,语气颇为感慨。
船已从码头出发,宛如水墨逐渐融到一片暮山烟紫中,绿柳摇着红杏在岸边欢送,风是香的。
慕云月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枇杷果,拿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果渍,起身去窗边赏景。
于她而言,上辈子留下的回忆多是痛苦的、悲伤的,浸满生离死别的泪水。每每午夜梦回,枕畔都是一片湿冷。可若说完全没有一点甜头,倒也不是。
那天,慕家祠堂的火烧得极大,整座卢龙城都能看见,可她却并没有因此葬身火海。
房梁倒塌的一瞬,有人抱着她冲了出来,用他的血肉之躯为她架起避风港。后来,他又带她回到帝京,祭拜她心心念念许久的慕氏祖坟。
可纵使躲过大火,她身上还有美人钩的毒,照样性命难保。且因着大火里的浓烟,她双目失明,再不能视物。
原以为这最后一口气,能支撑她回京祭祖,已是上天恩宽。却不料那人竟舍了自己心头血,为她做药引,帮她压制毒性,让她在人世间又多苟活了一年。
剜心取血,有损根本,再好的灵丹妙药也调养不回来。
他是在用自己余生缠绵病榻的苦痛,换她一年平安喜乐。
为什么?
慕云月曾不止一次问过他,他都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只默默陪着她养病,带她游山玩水,从塞北落日孤烟,一路走到江南杏花微雨。
她目不能视,他就是她的眼。
从满心疮痍到重拾希望,是他告诉她,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
他的嗓子也在那场大火中熏坏,粗粝沙哑得像钝刀划在砂石地上,她却总能听出几多温柔。
可她却连他是谁也不知道。
在他安排的园子里住了一年,慕云月也只从丫鬟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安置她的这座小园乃是长宁侯林家的置业。
而林家,也是前世谋逆案发生后,唯一肯站出来为慕家说话的名门勋贵。
如此大恩,慕云月自是要好好报答,载林家人一道回京,不过举手之劳。
只是……
那人到底是谁?
除了宫里那位林太后,她可不记得自己还认识其他什么林家人。
居然还知道她乳名叫“阿芜”,连娄知许都不晓得。
还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隔窗望着刚登上甲板的黑衣青年,慕云月眉心深锁,可怎么瞧,她也想不起自个儿在哪里见过他。
大约是这几天刚重生,她还不大适应,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吧?
慕云月轻摁额角摇摇头,转身往船舱里去。
就在她转身的同时,亦有一双俊秀凤眼,抬起两道复杂的目光,深深凝望于她。乌沉的瞳孔里云遮雾绕,什么情绪都有,转瞬又都消失不见。
漆黑的夜,你做梦了吗:一个逃婚的故事
姬美人的翅膀和无名人的头盔
如果你觉得我要讲一个关于美女与野兽的故事,那你就错了。
姬娜逃跑了,在她们为她穿上红装之前。别人穿婚装时都是笑容满面、锣鼓喧天,可姬娜发现属于自己的厄运才刚刚到来。
她的父亲姬老头,是小镇上臭名昭著的酿酒师,他不仅贪婪、酗酒、乱性,而且为自己的酒赋予一种神奇的魔力——只要喝了他的酒,心想的事情,下一秒就会出现。
因此,小镇上的男人怕他又崇拜他,小镇上的女人们畏他又甘愿成为他的床上常客。
很多年前,姬娜的父亲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面粉商,在为客户送货的路上一脚不慎滚到了路边的深沟里,那里虫蚁蚊蝇四处横飞,往前走就是乱坟塚。
他的身体滚落到一处坟塚时,停了下来。
他陷入昏迷,仿佛看到了一个头戴铁盔身披铠甲执剑走来的少年,对他说:“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
“赐我一坛美酒吧!小子!”老人贪婪地说。
第二天醒来后,姬老头发现自己手边放着一具头盔,森然肃穆,铁骨嶙峋。
老人拿起头盔,想着没准是件古董,未来可以换很多钱养老,然后一瘸一拐地顺着太阳的方向回到了家中。
不久之后,一股股清新的酒香味儿包裹了整个小镇。
人们顺着香味儿来到了姬娜家的门前,看见他父亲酿酒的器皿和身影,啧啧称赞。
镇上一个姓王的孤身老头,弄丢了他心爱的狗子——他唯一的精神伴侣,他来到姬娜家借酒消愁,酒醉后嘴里哭诉着:“我的狗子呀,你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下去呢?”
第二天清早当他在自家炕上醒来时,发现狗子就在炕下,冲着他汪汪直叫,好像对自己突然的离家出逃,深表歉疚!
渐渐地,美酒能满足人心底最迫切愿望的秘密在小镇日益发酵,并被无限夸大!
姬老头开始得意忘形,日渐酗酒。
一次睡梦中,他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向自己走来,醉酒后的嘴角流下了贪婪的口水。
要知道,姬娜母亲早死,他已多年不近女色了。
这次酒醒后的第三个黄昏,镇上著名的“花西施”跨过了姬家的门槛。
她给姬老头介绍了一门亲事,对方是邻村的一户人家的媳妇,丈夫得了急病一命呜呼,两人也没有儿女,就等姬老头收拾妥当,十天内就可以过门。
姬老头如愿地娶到了渴望已久的女人,他这朵快要枯瘦干瘪下去的柴火,在一夜之间得到大雨的浇润,生命中的第二春被焕发醒来。
从此,每天清晨他哼着小曲儿在自家酒坊酿酒,到了晚上温暖的被窝成为他最欢畅的归巢。
然而,新过门的媳妇儿不久后便卸下伪装,开始视姬老头的女儿姬娜为眼中钉。
酒坊赚来的钱,她也都全部藏起来,总想着应该为姬娜找一门亲事。
这么大的人成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荡,着实令人不爽。
一次傍晚,她喝了碗酒后做梦。
梦见镇上张家长得帅气英俊却一直瘫痪在床的大儿子张昀突然起身,下床后健步如飞,宛若一个血气方刚、身形矫健的正常青年男子。
恍惚间又见着他牵着姬娜的手走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旷野上……
第二天,她迈着如兔子般的小短腿,风驰电掣般地来到花西施家,直到太阳落下西山才出来。
姬娜的厄运就是在这一刻被慢慢书写。
她无法接受自己即将嫁给一个瘫痪在床多年,身上被恶臭包裹且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整日以泪洗面。
她把自己关在柴房里,悲伤之余思索着如何逃脱命运的桎梏。
她从前相依为命的父亲,此刻对自己怀里的女人言听计从,根本不顾姬娜的死活。
人们都以为那个恶毒女人的梦,也许真的会成真,那个少年能站起来。
然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那个少年依然没有站起来,却离大婚的日子愈来愈近。
就在镇上锣鼓喧天,姬家人潮簇拥,姬娜马上要被迫穿上大红色的嫁衣那一刻之前,她逃跑出来了……
她的时间被折叠了,她回到了大婚日子的前一天,她有足够的时间逃得更远。
她在前面跑着,后面有人一直在追她,她使出浑身解数持续狂奔,将后面的人甩得越来越远。
她们的嘈杂声渐渐听不到时,姬娜来到了一片长满杂草的荒谷,前面没有了路。
就在她惆怅惘然之时,却发现自己长出了一双隐形的翅膀,白色丰盈,她飞起来了。
从山谷深处腾飞而起,她飞过了一簇簇山脉,跨过了被漆黑色笼罩的山坎和沟渠,她在空中平稳地飞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浪漫。
飞过重重高山后,感到体力不支,肚子咕咕直叫,就落在了山外一条绕着上坡盘桓的公路上。
那里处在一座山脚下,是个疾驰车道拐弯的地方。
她看到路边有一块大石头,想过去坐下来歇一会儿,然而当她走近之后,发现大石头上面放着一具头盔。
头盔上还沾着一层白色的雪花,她拿起头盔端详的刹那,看见临近的石头上赫然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他身体朝上躺着,嘴里吐着血,像是被过路的卡车撞飞到这里来的。
看到这一幕,姬娜心乱如麻,她抬头看见身后马路对面,有几家小餐馆。
她拿着头盔来到餐馆,想问问里面的人,为啥对面马路上躺着个死人,他们却没人报警。
就在她进入餐馆之后,里面原本围坐一桌谈天说地的人,蓦地停了下来,冰冷如锋的眼睛齐刷刷向她投来利箭。
她支支吾吾地说对面马路上有具死尸。
那几个人冷漠地回答道:“我们知道啊,可是这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姬娜震惊在原地,她头也不回地退出餐馆。
回到刚才的大石头旁,她却发现刚才在石头上的头盔和那具男人的尸体都不翼而飞了。
就在她怅然若失的那一刻,耳畔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姬娜,谢谢你唤醒了我的最后一片神识。
我是千年前的武战士,在和一个怪兽进行搏斗时,被它夺去了肉体和大部分灵识。
我迟迟无法重生,是因为最后的那片灵识不肯离开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安全感和荣耀的头盔。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年轻美丽又善良的你,我的那片灵识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不肯归来!
然而,当我发现你即将被厄运缠绕,未来的人生将在困苦和流泪中度过,我实在于心不忍便冲破头盔束缚,想要救你于危难。
你刚才看到的那具尸体,是曾经的我,我之所以出现在那里,是因为把最后仅存的力量分散给你了,它会助你长出美丽的翅膀飞向更广阔的天地,可我必须付出形神俱灭的代价。
也只有你能看见我陨灭的那一刹那,其他人看不到,这也是为何小餐馆里的人都冷漠至此的缘故。
你肯定疑惑,我是什么时候知晓你的心事?
我被你那个贪婪的父亲带回家扔在柴房里,你每天打扫卫生,都会进来为我擦去浮沉,让我知道自己还没有彻底死去。
起初,为了感谢你父亲把我带出乱坟塚,不至于锈迹斑斑、风吹日晒,我打算满足他的一个小小的愿望,就赐予他创造魔酒的神力。
可是后来他却变了,变得贪婪又自私,魔酒只会满足人心中美好的愿望,邪恶的必不会得偿所愿。
可是,我不想,如此却给你带来厄运,真的对不起!
就在你把自己关进柴房,偷偷哭泣的时候,你的泪水不小心掉在了那具头盔上,从此我便被唤醒,能施展最后的力量助你逃出囚笼!
现在我马上要从这里消失了,希望你未来的人生轨迹从此可以改变!希望你幸福!”
“不!不要!“姬娜声嘶力竭地喊着,就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几只金色的蝴蝶飞来飞去,而后它们都化作碎片,一点点地消失在空中。
姬娜终于崩溃痛哭,她感到胸腔里一种揪心的痛在如潮水般涌来……
小镇上,酒坊里,姬娜醒来后,发现自己眼角还流着泪水,之前自己一直在帮父亲酿酒却坐在边上睡着了。
看着父亲佝偻着背,忙进忙出,她大跨步站起身出去,把家里前院后院转了个遍。
父亲并没有娶那个恶毒的女人进门,柴房里也没有那个头盔出现。
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平淡,父亲酿的酒甘甜润口,却再普通不过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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