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梦梦见猪肝 你的肝脏还好吗?如果身体没有这4种情况出现,说明你的肝脏很健康!
你的肝脏还好吗?如果身体没有这4种情况出现,说明你的肝脏很健康!
(央视财经《职场健康课》) 恰逢年底,对于大部分职场人士来说,都是拼业绩的关键时刻,而加班熬夜、置气、饮食不节就更加容易变成上班族们年底的生活常态了,殊不知,伴随气温的降低,我们人体中一个重要的防御系统——肝,也特别容易受到侵害,造成身体的不适,轻的可能只是情绪不好、睡眠困难、胃痛胃胀,但是如果忽视这些问题,不及时调整,甚至有可能造成消化系统、生殖系统的大问题。
小宇从小就有一个演员梦,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圆梦,并非科班出身的她只能接些群演的活,然而却连续遭遇被领队无故扣钱,被男友数落不成熟。连番打击之下,小宇出现了右侧肋骨下方疼痛的症状,刚开始吃止痛药稍有缓解,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愈演愈烈,甚至连生理期都发生了改变,蹊跷的是,医院的各项检查指标都提示正常,小宇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肝相当于人体的第一道防线,为将军之官,主要负责两个功能:
肝主疏泄
调动一部分正气去体表去抵抗外邪。
肝主藏血
剩下的另一部分正气来保护我们的内脏。
本期节目邀请到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肝病科主任陈兰羽大夫和泌尿外科副主任医师庞然大夫来给我们详解上班族冬季如何养肝。
肝,将军之官,它除了可以“带兵打仗”也是可以 “排兵布阵”的。那么,当肝的生理功能失调,出现病理变化的时候,会有一些什么样的症状呢?这就要从肝的以下四种证型来说起了。
一、 肝气郁结证
肝失疏泄,气机郁滞而表现的证候。多因情志抑郁,或突然的精神刺激以及其它病邪的侵扰而发病。
症状:
胁肋上腹部窜痛,胸闷,善叹息,急躁,易怒,梅核气(嗓子有异物感),颈部瘿瘤(甲状腺结节),女性会出现乳房胀痛、月经不调或者闭经。
如何缓解:
期门穴的按摩:用大拇指的指腹,来轻轻地按揉这个穴位,大概三到五分钟。
和章门穴的扣敲:用掌扣找到穴位,进行扣敲,三到五分钟,这样做出了可以缓解肝气郁结的情况还可以促进消化。
二、 肝火上炎证
肝脏之火上逆所表现的证候。多因情志不遂,肝郁化火,或热邪内犯等引起。
症状:
头目涨痛,面红目赤,急躁易怒,胁肋灼痛,便秘尿黄,失眠或恶梦纷纭,耳鸣如潮,吐血衄血,流鼻血。
如何缓解:
苦丁茶
夏枯草茶
三、 肝血虚证
肝脏血液亏虚所表现的征候。多因脾肾亏虚,生化之源不足,或慢性病耗伤肝血,或失血过多所致。
症状:
眩晕耳鸣,面色不华,爪甲不荣(指甲没有光泽),女性月经量少色淡,闭经,失眠多梦,肌肉麻木。
如何缓解:
猪肝炖胡萝卜:
原料:猪肝200克,胡萝卜200克,葱、姜适量,其余调味料适量。
制法:胡萝卜洗净去皮,切成薄片;牛肝用水浸泡20分钟,洗净切薄片,用开水焯过。锅中放油烧热,下入胡萝卜片煸炒至略变软,倒入沙锅中,再放入牛肝片,加大料、葱段、姜片和花椒,添加适量清水,大火烧开后改用文火将肝炖至酥烂,放入盐、味精调味,撒上香菜末、淋上香油即可。
菠菜猪肝汤;
制法:猪肝洗净,;切好的猪肝片放入盐,水淀粉,姜丝腌制片刻。将菠菜焯水备用,热锅烧油,放入葱段,姜片,炒香。加入清水,沸腾后放入腌制好的猪肝,煮4到5分钟猪肝熟透,放入菠菜。
小提示:
菠菜里面含草酸的量比较多,而草酸容易导致结石,因此,在做汤之前,一定要先焯一下,焯完淋干水之后再放入。
四、 肝阳上亢证
肝肾阴虚,不能制阳,致使肝阳偏亢所表现的证候。多因情志过极或肝肾阴虚,致使阴不制阳,水不涵木而发病。
症状:
眩晕耳鸣,头目胀痛,面红目赤,急躁易怒,失眠多梦,腰膝酸软,头重脚轻。
如何缓解:
穴位按压:劳宫穴
该穴定位于第二、三掌骨之间,握拳,中指尖下。按摩手法采用按压、揉擦等方法,大约五分钟,两侧可以交替进行。此法也有缓解血压升高的作用哦。
茶方:枸杞菊花茶
那么在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还有哪些方法可以预防肝气不舒的情况呢?
平和乐观
保持一个平和的心态,不受不良情绪影响,乐观的生活。
饮食有节
日常饮食清淡为主,保证营养的丰富性。
起居有常
子时胆经当令,丑时肝经当令,因此每天的23点到3点之间一定要保持健康良好的睡眠,也就是说11点之前最好进入睡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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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的 梦
一
洪水突来
李玽声骑在一个怪兽上,十分惊慌,两手紧紧抓着怪兽的角,越过一片惊涛骇浪,望见刘珊珊站在贝壳音乐厅台阶上向他招手,他大声喊,珊珊,带我去牧场!刘珊珊不理他,怪兽飞也似地窜到大海间的一个礁盘上,眨眼间怪兽不见了,四周的海浪涌来,淹没了礁盘,只一瞬间海浪把他推向大海深处,他已经无力挣扎……李玽声大声喊,谁来救我——李玽声翻了个身,感到胸闷的厉害,赶紧含了几粒速效救心丸。
电话铃猛地响起,是县长周斌打来的,玽声,你过来一下,我一会儿要到市里开经济工作会。李玽声慌忙起床,背部一疼,身子仄歪一下,他反手捶了捶后背,拿起一盒酸奶边吸边走。
田亮打来电话问,玽声啊,你小子副县长干了五六年了吧,弟兄们都指望你给大家长精神呢,哪根神经搭错了?咋了田亮?呵呵,你要辞职了你还瞒我呢!李玽声笑道,我只是问了问“老一”,你是知道的,我最近身体老出毛病!
李玽声哪里知道,他要辞职的消息像阵风,一夜之间刮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很多人不理解,一个副县长干得好好的,为何辞职?是工作出现了重大失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遇到了升迁的瓶颈故意以退为进?或是有啥蛛丝马迹被纪委抓住了把柄?有知情者说,不,儿子在澳洲学习,老婆去陪读,他是真正的裸官,已为自己找好了退路……
周县长正在办公室浇花,见李玽声进来,劈头就问,传言你要辞职是真的吗?李玽声笑笑,从兜里掏出一份市医院诊断证明递过去。周县长看一眼诊断书,抖了抖又递给李玽声,我们都是亚健康人,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调理嘛,你血压高180、血糖12,肾结石4mm;我血压还185、肾结石、胆结石还多发呢!但是也要按组织原则办事嘛!政府大院了传开了,我这个班长还不知道呢!李玽声尬然一笑,你说的对;不过我只是问了一下光东书记。周县长重重坐在老板椅上,这几年来,我在工作上没有为难你吧?再说了你每次年度测评都是满票,虽然提拔慢了点,这与县主要领导接连出事有关,大家都受了影响。李玽声摇摇头,我没那个意思,只感到身体有点吃不消了,因为身体耽误了工作不好。
周县长站起来,病这个问题不能成为你辞职的理由!其实,病就是人的朋友,朋友或许会伴随人的一生,老朋友走了,新朋友又来了,所以,我们要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各种疾病,这样认识心里就没有负担,心理轻松了,敌人就真的变为你的朋友,病就慢慢好了!所以你不能为病而辞职,究竟有哪些地方想不开,回头给我交流一下!李玽声说,真的没有,我想得很开!
李玽声本来想投石问路,一看这态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电脑,准备写辞职报告。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老婆刘珊珊的视频通话请求,李玽声对着手机亲了一口,古德猫宁!老婆绷着脸,少来!你又“作摆”啥哩?冷不丁为啥要辞职?李玽声说,珊珊,这一年多,我这身体老出故障,我有预感,怕真的撩倒了对不起你们娘俩和父母……
呸呸呸!刘珊珊骂道,闭上你臭嘴!要不然,我现在就回去专职伺候你!别呀,再坚持一年儿子就毕业了——噢,你记得吗,去年春节我去看儿子,我们一起到一个牧场参观,一群群白羊散在偌大的草场上,像洒下的一颗颗白珍珠,特别那个牧羊人,一副马仔的打扮,自由洒脱。我当时曾对你说,总有一天,我要甩掉西装革履,回归自然,圆一个羊的梦!刘珊珊缓缓口气,身体不好,咱悠着点干,别恁实在,要么就住院休息一段,县里几个领导不都是在医院办公吗?李玽声说,我可不习惯那官僚做派!那你也要按时服药,去爸妈那儿住吧,吃点可口的饭菜,你给我听话,儿子毕业了要回国工作,怎么办?总不能让儿子跟你一去放羊吧!李玽声哈哈一笑,从事牧业也不错啊!
闪电抽打着乌云向天边翻滚,天地一片浑浊,浊浪和乌云搅在一起,挟带着柴草、树木随着洪水滚滚而来,风声、雨声、雷声、浊浪声响成一片。人们站在大坝上,望着洪水中的孤岛叫骂着,孤岛上那群羊扎成一堆,忽东忽西,惊恐奔突。大水不断在上涨,孤岛越来越小……
石头儿!石头儿——队长老八声嘶力竭地朝村里喊。妈那个逼,这群羊要是冲走了,我非宰了这龟儿不行!
小白、梅苏和几个知青也来了,看着这么大的洪水很兴奋。梅苏说,好壮观好壮观啊!小白拽拽梅苏的手,望着老八的脸说,队长,这两天小梅被紫头牴了,俺俩可没去放羊!老八阴着脸没说话!
大水继续上涨,离坝顶只剩三米左右。大坝足足有两三公里,九道湾河流拦腰起坝,溢洪道就在河道上。五八年大跃进时,县里抽调五个公社的民工建了这座中型水库,十几年来大坝两次毁掉两次重建。坝沿外是两丈深的洼地,小村子就在半岗上。众人站在坝上,望着这水势,担心大坝是否能顶着这场来势凶猛的大雨。浊浪撞击着坝沿,坝身似乎在抖动,溅起的浪花足有三四尺高。水库中的孤岛更小了,羊们聚在一起朝着大坝上的人群惊恐地咩咩直叫,声声直揪人心。
这时石头一身泥水、气喘吁吁跑来,立时被人们围住。老八分开众人,指着石头骂,妈逼!咋弄?让全队人揪心!石头抹一把脸上的泥水,走到坝沿上,弯下腰,憋足劲,卷起食指,嘘——清脆的哨音打着卷儿飞向孤岛。哨音吹过后,羊群似乎安静了许多,纷纷抬起头向这里张望。
石头甩掉破褂子,准备下水。这时狗剩也跑过来,石头儿哥,我水性可不赖!石头瞪他一眼,你那水性中球!
疙瘩叔一瘸一拐跑过来,掏出半瓶酒递给石头,喝两口抗寒,到岗头再下水,那是顺水。石头接过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就往岗头跑去。狗剩也跟着石头跑去,任凭疙瘩叔在后面咋喊他也不回头。
疙瘩叔是老羊把儿,石头从十来岁开始跟着他放羊,算来十多年了。小白和梅苏下乡来后,觉得放羊怪美,向老八提出要放羊。老八说,踩羊屎、闻膻味你们能干?梅苏抢着说,俺下乡就是跟贫下中农学吃苦的!说着还胳膊碰了老八的腰窝一下,老八一高兴就答应了。疙瘩叔就把放羊鞭交给了小白和梅苏。谁知紫头欺生,忘记了梅苏曾是它的恩人(这是后话),冷不防牴倒了梅苏,梅苏趴在地下哎哟哟直掉眼泪。小白撵着紫头打了一顿,就在家侍候梅苏。石头独自放了几天羊后,就去找老八,八叔,还是叫疙瘩叔放羊吧。老八说,问问梅苏再说……
石头一口气跑到岗头,瞪一眼跟来的狗剩,淹死你谁负责?狗剩说,我自己负责!你不能跟我下水!石头说着撒泡尿接在手里,往胸口上、肚脐上搪搪,然后又搓,直搓得发红,然后扑通跳进洪水里。狗剩也学着石头,挤一泡尿往身上搓搓,纵身跳进水里。
石头骂,你这个球娃儿!
他俩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水,心里都有点怯。水味很腥,不时有草木和庄稼秧子冲来。接近“大盖儿”时,天忽然暗下来,乌云的缝隙里扯出一个急闪,连珠炮一样的炸雷就在头顶上滚响,瓢泼大雨立马浇下来。猛然,前面一个黑压压的东西被浪子滚过来,石头急忙把狗剩摁在水里,再冒出水面时,一个黑黢黢的棺材打着滚翻了过去……
九道湾北出困山,千回百转,湾多潭多,一个弯一个孤岛,人们就把孤岛叫“盖儿”。“大盖儿”是所有孤岛中的最大的孤岛,足有二百多亩,拦河坝建成后,大盖儿就成了四面环水的天然牧场。这里土质肥沃,杂草茂盛。每到夏天,疙瘩叔就把羊赶到大盖儿上,让羊群自由自在地在上面吃草,他和石头则坐在高岗上,对着九道湾吹口哨,吹二八板铡美案,吹苦阳调李豁子离婚。或者给石头讲王莽撵刘秀,讲他当年跟着冯玉祥的部队打老日……
疙瘩叔受过枪伤的腿疼病近年重了,不能下水,就站在岗头上吹一声口哨,紫头就会带头游回来。一群羊来回在水里一滤洗,走过去雪白一片,一村人都夸疙瘩叔把羊放的好……
今天早上石头早早起来,把队里的几只羊剪了剪毛。然后,把羊赶到大盖儿上,便背着羊毛到街上去卖,打算再买两杆新皮鞭。刚卖完羊毛,几个炸雷响起,暴雨就泼下来了……
快到大盖儿时,紫头和花脸跑过来,似乎是在接应他们,他们疲惫地走上岸,羊们呼啦把他俩围在了中间咩咩乱叫。石头一点数,一个也不少!这时的雨,时急时缓,水还在继续上涨,只剩下一块小高地了,石头解下盘在紫头角上绳子递给狗剩,你打前我断后,没劲了紫头会带带你。狗剩点点头。
狗剩把紫头往水里拉,紫头就是不下水,羊们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浪,显得十分恐慌。石头走过来拍拍紫头,又拉过花脸:听话!紫头看一眼花脸,又闻闻水,仰脸长叫一声下到水里。紫头和花脸一下水,羊们咩咩呼喊都下水了。于是一个白色队伍在浑浊的水面上向前移动,不时被浊浪盖过,被草木冲散。石头在后面一会儿拖拖落后的小羊,一会儿赶赶走散老羊。
虽是顺流,但毕竟风浪太大,狗剩感到没劲了,慢了下来。紫头看他一眼,使劲往前游,把绳子曳得紧紧的。狗剩十分感动,于是拼命向前游去。
终于到了坝沿,岸上的人们立马围了过来,叫着各家羊的小名,从水里拉出来。石头和狗剩已是精疲力尽,趴在坝沿上多一会儿没能起来。几个男知青把自己雨披披在他俩身上,拍拍石头肩膀:你俩真英雄!
翠妮儿站在人群后面,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俩。
老八走过来说,总算有惊无险,今儿个给你俩每人多记五个工分!
狗剩甩甩头上的水,还没站稳,屁股上却挨了一脚!爹瞪着两眼骂道,你作死呀?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儿离溢洪道近,危险,快跑!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感到脚底下的坝基在晃动!
石头吹了一声口哨,大家立即赶着羊群向坝东头跑去。刚跑有十几丈远,大坝猛然一抖,轰隆一声闷响,大坝被洪水撕开一个十几丈宽的口子,土坝翻起的巨浪甩出几十丈远。土坝外那片浓绿的林场,瞬间被大水掩埋了!
疙瘩叔!
人们回望大坝垮塌的同时,惊愕地发现疙瘩叔摔倒在垮坝沿上!更危险的是,他身下的坝基正被咆哮的洪水冲刷着,一块块的坝土掉到洪水里,他的面前已裂开一条很宽的大缝,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疙瘩叔——石头拼命喊了一声窜过去,却被紫头绊了一跤!疙瘩叔抬起胳膊大喊了一声,甭——
轰!又是一声巨响,疙瘩叔只喊了半截,就被洪水抛到空中,旋即又甩进洪水里。
翠妮儿跌跌撞撞要往洪水里跳,翠妮!石头一个箭步跨过去拽住了她。翠妮望着翻滚的洪水,绝望地大叫一声,爹——
一群羊听见石头的叫声跑了过来,望着洪水咩咩叫了很长一阵。
算来,辞职报告递上去已经一月多了,给市委组织部的报告是他亲自送给吴副部长的,组织部还要召开部务会议研究,又要报给副书记、书记签字;如果批准,还要经过县人大开常委会任免。想来,应该能够批准,腾出一个位置,自下而上十几个人可得到提拔或重用!
前几天,县纪委书记马明找李玽声谈了一次话,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尹书记去省委党校学习走时,特意委托我给你谈谈辞职的事。县委主要领导认为,你因病辞职的理由不充分!咱们都是老伙计了,有病当然要治,住医院调理一段也可以嘛,何必辞职呢?马书记,这一段时间我是强撑呢!不能因为身体耽误了工作不是!马书记摇摇头,你再考虑考虑吧!李玽声在后背上捶了几捶,我的辞职报告既然已经递上去了,就请组织研究批准吧!马书记点支烟,嗯……干部辞职辞是要接受组织的离任审计和审核呢,你有哪些地方需要完善,哪些地方需要向组织说清,诸如孩子出国、爱人陪读等都要考虑清楚……李玽声坦然一笑,请组织放心,我愿意接受审计、审核。至于孩子上学一事,我在县四大家民主生活会上早已经说清了,我老婆的父母做了一辈子粮油生意,也赚了点钱,他们就这一个女儿,所以愿意为外孙留学出资;我老婆是工人,女工五十岁退休,退休后去给孩子陪读,如此而已!
二 紫头和花脸
那场大雨是在傍晚时停下来,洪水在第二天才慢慢消退。洪水后的河道遍是淤泥,芭茅墩和树林倒伏在泥地上,上面挂着碎布和杂草,随处可见些死猫烂狗,弥漫着阵阵腥气。村里人顺着九道湾跑了十几里,也没找到疙瘩叔的尸体。疙瘩叔的儿子老憨两手抱头蹲在泥污窝里唉声叹气。老八说,这么大的水上哪找?说不定就淤在哪个泥窝里了,散了吧。
石头仍要找下去,翠妮儿说,石头儿哥算了吧,水葬土葬由天定吧!
他们疲惫不堪地走回来,走到羊圈门口,羊们看见石头,一下挤到门口咩咩乱叫,石头趴在栅栏上呜呜哭起来……
石头和狗剩帮助翠妮儿插补被大雨淋漏的草屋,谁也没说话。瞎婶拍着腿在念叨:老瘸子呀为啥不让我先走哇,最饥荒那年,刚结婚你就跟冯玉祥那老儿跑了,一走六七年,俺把眼都哭瞎了,你才瘸着腿回来……
翠妮说,妈你别哭了,俺爹走一月了,没有坟头,连个纸都没处烧,要不然堆个衣冠冢吧!瞎婶停住哭声,那就让你石头哥帮你弄弄吧。翠妮儿看一眼石头,把家里唯一的木箱搬出来,认认真真地擦干净,把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直起腰看一眼蹲在那里打瞌睡的大憨,摇摇头。
第二天上午,邻居们都来了,大憨和翠妮儿戴着重孝,石头和狗剩抬着装满疙瘩叔衣物的“棺材”,向坟地走去。小白和梅苏也来了,小白悄悄对梅苏说,要不是咱俩争着放羊,疙瘩叔就不会有事。小白一说梅苏哭得更厉害了。
起过坟头,老八对石头儿说,我看狗剩儿这娃儿行,跟你放羊吧!狗剩朝老八咧咧嘴,心里别提多美了。当天晚上狗剩就夹个被卷来到羊圈。
羊把儿一年四季都和羊在一起。春秋冬三季要睡羊棚。羊圈的梁上穿几根杆子,上面排上高粱杆,再铺一层厚厚的麦秸,一条被子,铺半拉盖半拉。一盏柴油灯吊在屋脊上,躺在羊棚上看着小说,听着下面小羊们咩唧唧的吃奶声、公羊们咯咯咯的撒欢声,别提有多美,皇帝老子不过如此!就连尿尿都不用下床,歪歪身子尿到羊铺里。如果碰巧尿到羊身上了,羊会扑棱棱抖抖毛,可能会甩你一脸尿星子!
到了夏天,羊圈太热,羊把儿们就在村边的空地上,用木棍子围起个大栅栏,羊卧在栅栏里四面通风,很凉快,羊把儿们就睡在栅栏边上看羊。
狗剩心想,从今后再也不用发愁夜里看书没点灯油了……
狗剩初中刚毕业,因家里成分高不能上高中,心情很低落,就四处找书看。什么《麻衣相书》、《针灸学》、《辨正施治》、《红楼梦》找到什么看什么。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看书,常常为灯油发愁。一个七口之家,吃盐都是问题,哪有钱买洋油点灯?村里一到晚上黑黢黢一片,只有牛屋才有灯亮。狗剩就拿着《薛丁山征西》到牛屋去看。牛屋里总会围很多人,狗剩就念给大家听。冬天里烧一堆麦糠火,半火半烟,人们听着议论着兴趣很高。
临走时狗剩还要向三合哥要一盏灯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再看一会书。灯头拨得小小的,小窗子用草帽挡住光,生怕父亲看见。那天晚上没遮挡好,父亲突然踹门进来,抓起油灯摔在地上:看书有啥用?
羊不吃露水草,要等露水干后才能把羊赶出来。石头走在一群羊的前面,啪啪啪甩过几个响鞭,紫头带队齐刷刷走过窄窄的田埂。田埂两边都是庄稼地,几十只羊没有敢偷嘴吃的。偶尔也有些小羊眼馋路边的庄稼,石头叫一声那羊的小名,接着一个小料礓飞过去,准准砸在它的天门盖上,小羊甩甩头扎进群里,再不敢轻易张狂。一杆长鞭还能在头顶甩出十多个麻花儿,猛地一甩,清脆的响声中带有颤音!
几十只羊都有小名,什么大尾巴、黑眼圈、大盘角、老羯子……不管石头喊谁的名,它们都会抬头看他。
羊群中最有“面子”的当然是紫头和花脸,紫头高大英俊一身洁白,只有头上和大尾巴上是淡紫色的,一双大盘角自然弯到耳后,走在羊群前面俨然一个威猛的将军!紫头是疙瘩叔为生产队培养的种羊,自然会受到特殊的待遇。遇到啥好吃的,石头总要先给紫头和花脸。捡个苞谷棒子一磕两截,一截给紫头一截给花脸;捡一把黄豆角半把给紫头半把给花脸。
花脸是疙瘩叔家的羊,一身洁白,只在脸上长了几片黑色花斑,身子柔长、胖瘦匀称、十分秀气。特别它那身白毛,一年四季都非常干净。它从不随便卧下,即使卧下也要拣个干净的地方,站起时总要使劲抖毛,直把身上的柴草赃物都抖掉了,才端庄地走去。
紫头和花脸是同一年生,从小一起长大,花脸上哪吃草,紫头就上哪吃草,哪个“小骚狐”调戏花脸,紫头一刹腰就把它牴跑了。紫头经常是领队,哪天紫头懒了,不听指挥了,石头叫上花脸就走,紫头颠儿颠儿地就跟上去了。
花脸还有个与众不同之处,它的尾巴长得很特别。绵羊发情跑羔,大多需要羊把儿帮助,因为有大尾巴遮着,公羊爬上去很难找到位置。羊把儿两腿夹住母羊的脖子,弯腰掀开母羊的大尾巴,再吆喝公羊上来,母羊大多是用这种办法跑上羔的。而花脸不需要人帮忙,它的尾巴下宽上窄,加上紫头力大,窜上去就能从侧面一箭中的。花脸这时只摇头不摆尾,配合得非常默契。紫头大概也不希望谁来帮忙,所以,独立完成这一活动后,抬起自信的头,半眯着眼,不停地打喷嚏……
很多年后,每与刘珊珊单独在一起,李玽声都会学着紫头半眯着眼、顽皮又自信的样子,咩咩咩地扑到珊珊跟前,还不停地打着喷嚏!刘珊珊顺手拧着他的耳朵,你个不要脸的骚狐,你不能太贪了知道不?羊几个月才发一回情,还知道节制呢,你天天都想这事,你连那紫头都不如!李玽声说,你咋一点也不懂浪漫啊!刘珊珊笑得直喘,哈哈哈,原来你这浪漫是跟你那紫头学的!
临上澳洲走时,刘珊珊一夜要了三次,使尽浑身解数打发李玽声。李玽声告饶道,饶了我这个病号吧!你连一点“种粮”也不给我留下啊!刘珊珊拧起他的耳朵,老实坦白,给你留种粮往哪块地种?李玽声眼皮都睁不开,头枕着刘珊珊的大腿,一顿饱饭管一年啊!刘珊珊忽地坐起,硬把玽声也拽起来,好,你给我听好喽,你要时刻记住你是个病号,不能熬夜戒烟戒酒!再给你约法三章,一是我走后你去我爸妈那里住,有人给你做饭、洗衣,二是每天晚上你要给我视频通话一次,三,特别是第三,对任何女人决不能有非分之想和轻浮举动,我已布下天罗地网,随时都有人监视你!玽声也不睁眼,咕噜道,你太小看老公的觉悟了!
三
斗羊
南大岗是天然牧场,岗上七沟八坎尽是料礓和杂草,还有些长不高的榆树和刺槐。邻村的羊把儿们也喜欢把羊赶到这里来放,几群羊撒在一起,白花花好大一片。羊们到一起十分新鲜,互相闻闻表示友好,有的羊自恃个大,在群里横冲直闯,四处挑衅,多处出现“散打”现象。
程四儿站在一个高坎上凹着腰吼唱:
河东的女人啊河西的汉,
隔沟儿猛雨下不完,
浪里个浪啊……
大家就喊他,程四你别“浪”了,斗羊了,快来选羯子羝架!羊板儿们就各选各的选手,小对小,大对大,光头对光头,盘角对盘角。
石头当然首选紫头。紫头真争气,半袋烟工夫连着羝败两只盘角。程四就不服气,又拉出一只黑头盘角,球,我不信紫头恁恶!
双方就拉开阵势喊一声开始,石头拍一下紫头前膀:紫头,揳、揳!紫头和黑头都把头压得低低的,两眼瞪得滚圆,主人一撒手,都箭一样窜向对方,只听“哐”一声,两盘大角撞在一起,然后拔开阵再抵,哐、哐、哐一片声响。几分钟后,紫头卖了个破绽,停下来低头啃草。黑头看准时机,一下羝在紫头的屁股上,紫头差点摔倒。紫头大怒,后退两丈远,居高临下,从斜刺里冲过来,一下把黑头掀出一丈远,多一会儿没有起来。紫头噗噜噜打几个响鼻,得意地看一眼石头!
石头走过去从兜里掏出个红薯,在地上磕碎,一块块喂到紫头嘴里。羊把儿们围过来夸紫头厉害,紫头很得意,吃一块红薯,仰脸看看大家,自豪得很。
石头也很自豪,不是吹哩,甭看紫头刚牴完架,骑上它还能绕着羊群跑三圈!大家说,甭骚喷了,你骑上跑一圈看看!石头说,狗剩,骑上去!狗剩迟疑了一下,走到紫头的跟前拍拍它的膀子,抓着紫头的两只盘角骑了上去。
紫头扭头看一眼狗剩,这个瘦猴刚来竟敢骑我,今儿个俺就陪你玩玩儿!紫头两只盘角在树根子上蹭蹭,昂起头耸耸肩,猛地一跪,把狗剩甩到地上。众人笑起来:看,紫头腿都软了,石头儿你不吹牛逼了吧!石头走过来拿鞭杆敲敲紫头的角,紫头,起来!紫头眯一下眼,呼隆站了起来。
石头一手抓着紫头的角,一手扬起了鞭子对狗剩说,再上!狗剩重新跨了上去。石头长鞭在空中绾了几个麻花,啪,一声脆响,大叫一声,紫头跑!紫头一扬头,驮起狗剩跑起来。紫头在羊群里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几次差点把狗剩甩下来。狗剩两手紧紧抓住紫头的盘角。由于紫头才剪过毛,脊骨硌着他的屁股沟疼痛难忍,狗剩就朝石头喊,石头儿哥,快叫它停住、停住!石头吹了声口哨,紫头便缓缓停下来。
狗剩从紫头身上滑下来捂着屁股直喊疼,紫头轻蔑地用角拱拱狗剩的屁股,又噗噜噜打个响鼻,悠然自得地走了。
石头走过来一下拽下狗剩的大裤衩子,一看,狗剩的屁股沟里果然磨得红红的浸出了血!几个羊把儿走过来,看着狗剩的屁股哈哈大笑。程四说,嘿,白屁股看着真过瘾!石头骂,你们谁眼气谁来亲亲!又“吭”一下擤出点鼻涕,往狗剩屁股沟里一抿,给他提上大裤衩子说,没事了!
狗剩只觉得屁沟里粘糊糊的,果然一会就不疼了。多年以后狗剩也用这个办法治好了老婆骑马磨烂的屁股沟。
其实,紫头现在的地位应该感谢梅苏。
两年前的一个早上,疙瘩叔和石头一连骟了三个小骚狐。小骚狐就是没骟过的公羊,骟过的公羊就叫羯子。一个羊群里最多也只留两三只种羊,其它的公羊长到大半岁都要骟掉,不然的话就会骚群。骟过的公羊不仅上膘快,而且毛长得又快又厚。石头说,把那个小紫头拉出来也骟了吧。
疙瘩叔说这家伙调皮得很,将来说不定有出息。紫头不到半岁就长成个大胚子,在羊群里乱窜,见母羊就调戏,还时不时偷牴人,石头就被它偷牴过两次。这货偷羝人!
疙瘩叔说那就拉来吧。石头就把它拉出来,站在紫头的右侧,弯腰抓起它两只左腿猛地向上一掀,就把小紫头撂在地上。疙瘩叔上来把它的四条腿交叉绑牢,拉出紫头的大睾丸,用油布在羊睾丸根部实实地缠紧。油布就是牛把儿们擦车轴用的油布,用这种布缠在上面,既能骟净又不伤及皮肉。油布缠好后又在上面缠了一层麻绳,再用木夹子夹住,夹子下面垫了一块厚木板。石头一只手使劲按着紫头的小盘角,一只手举起铁锤,啪,先试一下,“咩”小紫头一声惨叫,用力抬起头,又拼命地摔在地上!
喂,你们在干啥,这么残忍!梅苏不知从哪里走过来。疙瘩叔抬头看见梅苏,唉了一声,对石头说,松开吧!疙瘩叔也不看石头,迅速地解开缠在紫头睾丸上的油布。
石头后来才知道,骟羊两大忌讳,一是离羊群远点,别让其它羊看见,二是不要让女人走近这里。梅苏刚从省城下来,好奇地盯着看了许久,似乎明白了什么,顺手捋把洋槐叶子递给小紫头,小紫头吃完后还一个劲地舔梅苏的手心,直舔得梅苏十分感动弯下身来抱了抱小紫头……
快下班时,田亮匆忙走进李玽声办公室,神秘兮兮地反锁上门,你小子“作”出事了吧?李玽声问,咋了?你还不知道?满城风雨了,都在传李玽声正在接受组织审查!县纪委分三个小组,对你工作过的地方和分管的部门进行调查了解!
李玽声坦然一笑,这有啥,干部提拔要接受考核,离开岗位也要接受核查,这也是组织原则,再说了,要走就要走得干净利亮嘛!田亮说,你呀,如今的干部哪一个敢经得住核查?这不同提拔你,或许都会说你的好,这是辞职离任审查,墙倒众人推,有些人仇官仇富心理很重,不定会出啥幺蛾子呢!李玽声说,不至于吧,离地三尺有神灵,公道自在人心,我李玽声手不抓手不臭!田亮疑惑地问,你那么自信?李玽声肯定地点点头。
临走,李玽声说,哎老同学,明天让我用下你的车吧!你自己的专车呢?办私事不能用公车——哦,你不想让用?随便你,但是姗姗可交代过,让我监督着你呢!你上哪去?李玽声笑笑,会一个“老情人”!
四
老八的婚事
老八规定,每家每户不能超过两只羊,超过两只就必需卖掉。而老八自己家已有三只羊了,他家那只长腰一连两胎生了俩小骚狐。老八问石头,紫头给花脸跑羔一胎能生仨母羔儿,为啥给长腰跑羔只生骚狐?石头笑着摇摇头。老八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长腰早超过六个月了,你咋还不给它跑羔?石头说,那也不能怨我呀!老八眼一瞪,常言道,寻女人寻那大屁股,买牛买那抓地虎,牛羊一样。我买这羊可是老疙瘩参谋的,你看它腿短腰长吃相好,一胎不生仨也得生俩,我还等着长腰生俩母羔儿,长大卖钱给你找个花婶呢!石头笑笑,你放心八叔,下次用紫头给它跑羔,这一下花婶就有戏了!
老八怕别人说他家羊多,就对社员们说,俺家长腰生不出母羔儿,俩公蛋就等着充公呢!人们掩口乱笑。
老八家三口人,母亲和他七哥。老八的父亲孙黑儿旧社会很穷,就跟人去驻马店贩盐。当时的驻马店临着京汉铁路是中原商埠,单烟花巷就有四五条。孙黑儿靠长途贩盐赚了点钱,从驻马店领回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一村人眼气得不行,这女人不仅长得好而且还会吸纸烟。穿着旗袍操着外地口音在村里走动,见人就递纸烟,害的张保长一天几遍往孙黑儿家跑。村里人就说,这女人肯定给孙黑过不长。谁知不到半年就给孙黑儿生了个儿子,孙黑儿高兴死了。
村里人就说这孩子肯定不是孙黑儿的,话传到孙黑儿那,孙黑就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满村串门,见人就说,看俺这球娃儿,鼻子眼儿多随俺。邻居们看一眼娃儿,再看一眼孙黑儿笑笑,等长大就像了!孙黑儿仰起头,日他娘,俺这娃儿在他姥姥家我都给他妈种上了 !孙黑儿越说人们越笑。
第二年女人果然又给孙黑儿生了个娃儿,这娃儿就是老八。老八长到五个月,孙黑从驻马店贩盐回来得了麻风病,不久就死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咋过?女人就想改嫁。张保长就劝她,弟妹,孩子小,等等再说吧。
说话间解放了,张保长从“大光棍”变成了“老鳖一”。孙黑儿的女人后悔死了,领着俩娃儿过苦日子。谁知俩娃儿长得都不知趣,大儿子老七是个秃子,一年四季都戴着油渍渍的帽子,三十多了还打着光棍,也有人来说媒,女方一看他那帽子就黄了。老八呢,从小就长一身白斑,多年也没治好,一年四季长衫长裤不露皮肉,夏天也不与大伙一起下河洗澡。当上队长后也结过一次婚,是个哑巴。哑巴在他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跑了。老七老八对娘十分孝顺,从不让娘下地干活,还想法买些纸烟让娘吸,人们说,这女人也算烧高香了。
老八是在一次忆苦思甜大会后当上队长的。那是全大队召开的千人大会,每个生产队都要推选一个苦大仇深的典型到台上诉苦,九西队推来推去没人上,武装拿总的民兵连长就说,谁要上去诉苦,就给谁三十个工分,另外再歇三天!
三十分呢,没人去我去!老八自告奋勇地说。
老八走到台上往下一看黑压压一片就后悔了,心里直发抖,忙用手遮着脸呜呜着想下台。县工作组老刘就启发他,老八别急,你想想都受过啥苦。老八咋想也想不起来,就往台下跑,被民兵连长堵住,小声对他说,老八你不想要那三十个工分了?想想你爹苦不?老八就想他爹,咋也想不起爹的模样,仍捂着脸呜呜。老刘就再启发他,你不能光假哭,得把苦说出来!
民兵连长忙把麦克风对着他的嘴,老八就捂着脸断断续续说,俺从小就没见过爹呀,俺几个月他就死了,我得了病,浑身长疮也没钱治……五九年吃食堂时俺饿得很,吃水草、树皮,吃料礓面伴苲草,吃了屙不下来屎,俺妈就用筷子往外抠,疼死我了啊……
老八找到了感觉,大声痛哭起来!
台下的人想笑又不敢笑,都捂着嘴乱吭哧。老刘给民兵连长使了个眼色,连长赶紧把他拽了下去。
不久,民兵连长因为乱搞军婚,被公安局带走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九西队找来找去找不到队长,工作队老刘说,孙老八你干吧!老八摇摇头。老刘说,你只要会干好人好事就中!
队里的苞谷快熟了,还没来得及掰,第二天就见场里堆了一大堆。老八问这是谁干的?有人说这么大一垛不是一个人干的,说不定是九东队集体干的。奶奶,咱不能落后!
半夜时分,老八挨家挨户小声喊,快起来跟我走!几十号劳力跑步来到北河湾,天不明就把九东队的二十几亩谷子撂倒在地上。第二天九东队队长到河湾一看,半熟的谷子撂一地,大恼,这准是孙老八干的!就找老八理论,你们为啥把俺没熟的谷子割了?老八诧异一下,生谷子?那可不是俺干的!
九东队队长就找老刘告状,老刘一听,哈哈哈大笑一阵,孙老八这家伙干得不错嘛!谷子不熟?那就铡铡喂牛吧!
前不久,老八妈给他说,咱长腰这次要一胎生俩母羔儿,就能卖一二十块钱,让你六嫂带着回四川,给你哥儿俩一人领回个蛮子妮儿来,我死了也冥目了。妈你别操心了!老八说着走出去,正好碰上石头抱着俩羔子走过来,后头还跟着长腰。八叔,长腰生了,饮它点夫子盐水吧!娘俩争着问,生的啥?石头说,俩小骚狐儿。老八脸一沉,石头儿,你咋球整哩?
石头把俩羔子放下,八叔,这你得问长腰啊!
老八挠挠头,谁跑的羔?石头搓着手说,紫头啊!老八说,为啥紫头给人家跑羔生母,给俺跑羔就生骚狐?
石头想笑而没敢笑,摇摇头走了。刚走没多远,老八喊,你龟儿回来!石头回过头问,咋?老八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俺那个小尖角多大了?石头说,一岁多了。老八斟着脸说,你可别把它骟了,留着它当种羊吧,跑一个羔四毛钱,队里一毛我三毛,中不?石头笑笑。别笑,你给我记住,啊!
没过几天,老八在队里开会时说,俺家小尖角给大家当种,跑一个羔四毛钱,队里一毛我三毛。又对会计说,你给我记住,仨月一结账!
大家在低下骂他,这龟儿说话净毛病,还想使歪!
村口来了个瞎女人,长得有模有样,一旁还圪蹴着个瘸子女人。村里人都围过来,瘸女人哭着说,可怜俺这妹子呀,嫁了个男人是个没用仨,到井里打水,头一晕栽到井里淹死了。爹死得早,老娘又得了个难缠病,躺在床上,俺又是个瘸子,不能干重活。谁要给点钱为俺妈治病,俺妹子就跟他过。姐妹俩都呜呜哭起来。
几个老光棍都有点动心。一说到钱,都乱搓手。老八开会回来,一看瞎女人又年轻模样又好,就一溜小跑找到生产队会计,要了十块钱交给了瘸子姐,喜滋滋地拉着瞎子女人就往家走。瘸子姐数着钱交代说,妹子,好好跟这兄弟过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一瘸一拐地走了。
结婚那天,老八摆了三桌酒席。县工作组长老刘和大队革委会张主任也来了,买了把铁锨和一套毛选,各用大红缎子扎个大花结,亲自到婚礼现场送给老八,人们都热烈地鼓掌。
晚上,老八妈去茅房拉肚子,回来就不见了瞎媳妇。正好老八从大队开会回来,立即敲钟把全队人都喊起来找女人,找到天明也没找到,老八妈就拍着胯哭开了,老天爷呀,一个瞎女人能跑到哪啊!
老七圪蹴那儿吧嗒吧嗒吸一阵旱烟,嘟哝道,早点跟着我,我又不去开会,就不会让她跑掉……
老八走过来悄悄对妈说,甭哭了,没事,等秋天小尖角就能给咱挣钱了。到时候我上四川一次给你领回俩睁眼媳妇来!老八妈看一眼圪蹴在墙根的老七,擤一把鼻子,从腰里摸出根纸烟,划着洋火哧哧溜溜吸起来。
过了几天,老八问狗剩,看见俺小尖角给谁跑羔没有?狗剩说,它不知道“骚群儿”,还小着呢!老八眼一瞪,你俩就不会引逗引逗它!
李玽声说的老情人,就是他的小牧场。三年前他几乎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在信用社贷了点款,以表弟的名义承包了一架荒山,盖了几座联排羊圈,边界种了很多野蔷薇和柘刺,间隔出几个小草场,进行轮牧。买的几十只羊让表弟放着,而今已经繁衍近二百多只了,按这样发展下去,后年就可以收回投资。这个小牧场连刘珊珊也不知道,他怕老婆知道了又说他不务正业呢!
刘珊珊家祖孙三辈人都是做粮油生意的,虽然家境殷实,但在社会上没有地位;而李玽声家则世代务农,爷爷还被划成了富农。所以,刘珊珊多次说,玽声,我们要共同努力,彻底改变两个家族的命运,改变我们的社会地位!李玽声想,建牧场的事现在绝不能让她知道。
说也奇怪,工作上每每遇到疑难,或者心烦的时候,只要来到他的小牧场,思路马上清晰,烦心事就会烟消云散,就连身体也会舒爽,血压、血糖也会降低!这正像刘珊珊说的那样,劣根难改!
五
直钩钓鳖
早上是剪羊毛的好时候。 绵羊一年要剪三茬毛,数春茬最好,这茬毛时间长,纤维细,韧度好。十月半剪最后一茬毛,然后慢慢长,让羊穿着棉袄过冬。
队里的羊毛,羊板儿自己剪。剪下的羊毛卖了钱,买鞭梢、买垫羊圈用的箩头铁锨、买羊棚上的灯油,除此之外所剩无几。各户的羊由各家拉回去自己剪,有不会剪的就让石头和狗剩剪。人家就会像招待手艺人一样,烙个小油旋,下碗芝麻叶绿豆面条招待他俩,这时候他俩就会有成就感。
他俩最爱吃的是翠妮做的饭。翠妮的面条擀得最细最劲道,油旋烙得又脆又香,香油浸的透,葱花放的多。
翠妮从灶屋走出来,狗剩你俩吃过饭再剪吧。石头低着头不停剪,说过不在你这吃饭。其实,石头早就闻到油旋馍的味道了,一个劲地打喷嚏。翠妮儿笑笑,拿块油旋掰一块塞到狗剩嘴里,再掰一块硬塞到石头嘴里。翠妮就站那儿笑,狗剩儿,你猜花脸这茬毛卖了,俺想买个啥?
狗剩正好咽进去一口油旋馍,噎的脖子一伸说,你想买啥?翠妮手摆弄着两条大辫子说,俺看见梅苏的红纱巾怪好。嗨,翠妮儿姐你要再勒一条红纱巾,肯定比梅苏还好看!翠妮瞪一眼狗剩,你个小屁孩儿懂啥!
早上,石头和狗剩正在给里的羊剪毛,老八唱着样板戏走过,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看到地上的一堆羊毛,就对石头说,剪这茬儿羊毛给我放好,明天我上公社开会,顺便把它卖了!狗剩说,八叔,俺还得买鞭梢子、铁锨啥的。老八骂道,妈逼,要俭省节约、艰苦奋斗知道不?
石头一边接旧鞭稍一边说,咱得想办法弄钱买新鞭。狗剩说,弄钱比吃屎都难,咋弄?石头挠挠头说,咱钓鳖去!
那时的九道湾水大潭多鱼虾多,拿个箩头在河叉里随便罩一下,就能罩好多小鱼蚂虾来。村里逮鱼最得门的当属玉常。下着小雨,石头和狗剩就跟着玉常去看扎鳖,替玉常背着背篓沿着九道湾往上走,玉常边走边给介绍扎鳖的窍门。春在阳,夏在阴,深潭老鳖屯…… 狗剩说,嗨,玉常哥,逮鱼比当羊把儿学问还深呢!玉常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你看前面那个小沙包,低的地方是头,鼓的地方是尾巴……玉常说着一个飞叉撂了过去,狗剩跑过去一看,好家伙,还真不小,足有三四斤!
狗剩和石头试着撂了几叉都没撂准,有点泄气。玉常说,这不是一半会儿的工夫,你们就钓鳖吧。于是,石头让狗剩在羊棚看羊,自己夜里跟玉常学钓鳖。
石头买了两盘细尼龙绳,一盘铁丝和几斤猪肝。他先把铁丝截成寸把长的铁钉,把中间砸扁,两头砸得尖利,就成了钓鳖钩,只不过这钓钩是直的;一根三尺多长的细尼龙吊绳拴在钓钩中间,把四十几根吊绳系在一根尼龙纲绳上,每隔五六尺就系一根吊绳;钓饵是用猪肝做的,把猪肝切成一寸多长的四方段,穿在吊钩上;钓饵穿好后,把钓绳高高地架在两棵树之间,让太阳把猪肝晒得皮干里生,紧紧粘在钓钩上,远远就能闻出腥臭味,引来苍蝇嗡嗡叫。
狗剩望着树上的直钩问,这直钩子能钓上来鱼?石头笑笑,等着瞧吧!
后半夜石头把狗剩叫醒,披着袄,带着钓绳往黑龙潭走。有夜风吹着河湾里的斑茅冈柴刷刷响,夜猫子喵喵叫了几声,狗剩跟在后面直打哆嗦!
到了黑龙潭,石头前后左右看看,确认四周没人,压低声音对狗剩说,来,把纲绳抖开。纲绳头上绑着的一个木楔子,石头探身把木楔子插在潭崖边,然后慢慢把钓绳续到潭里,又把另一头的木楔子在水里插好,对狗剩说,走,找个背风坡眯一会儿。
狗剩靠在石头身上就睡着了。他看见梅苏和翠妮在河边洗衣裳,掉到河里了,于是大叫,石头儿哥,快救翠妮儿!
狗剩儿啥癔症呢?走,收绳去!狗剩揉揉眼,东天边已经露白。
来到潭边,石头拔出楔子,慢慢把钓绳往外拉。忽然一个圆滚滚的家伙被拽出来,呵,大家伙!狗剩惊奇地叫道。石头也不吭声,只慢慢地拽纲绳。每隔一节就有一个鳖被拽出来。钓出的鳖被细绳吊着长长的脖子,四条腿在空中乱弹腾。石头拿出剪子在钓绳上一铰,鳖就掉进鱼篓里。狗剩问,石头儿哥,那钓绳钩不要啦?石头笑笑,它把猪肝吞进去,到了胃里就横那儿了。要想把钓钩弄出来,只能开肠破肚,那还咋卖呀?
钓绳收完一查,一共钓了二十多只鳖,还有几条鲶鱼!石头背着鱼篓一路低唱:西门外放罢了三声大炮,伍呀伍云召,伍云召我跨上了马鞍桥哇——
他们刚到村口碰见小白。小白问啥得劲事啊一路唱小曲?石头走过去从鱼篓里拎出一只鳖递给小白,小声说,炖炖吃美里很!
石头把二十几只鳖背到街上卖了,买了鞭梢和铁锨,把剩的一块多钱塞给狗剩,你留着买书。石头又从兜里掏出红纱巾交给狗剩,你交给翠妮儿吧……狗剩说,你咋不给她?石头脸一红走了。狗剩把红纱巾揣在怀里就像揣了一把火,系在翠妮的脖子上那该有多美呀……
翠妮和梅苏提个篮子走过来。石头赶着羊走到远处,狗剩朝她俩笑。梅苏问,手里拿的啥书哇?。狗剩说《针灸学》呀,你俩干啥去?翠妮说,这不连阴雨刚晴嘛,俺俩去捡“地曲连”炒菜吃,回头你去尝尝。你要爱吃这东西俺给你捡——翠妮姐,有个好东西你要不要?
梅苏笑问,有我哩没有?狗剩说,你已经有了,别人给翠妮姐买的。梅苏说,是啥拿出来看看嘛,说着走到狗剩跟前。
翠妮弯下腰去捡“地曲连”,梅苏一把从狗剩怀里掏出个红纱巾一抖,快来看呀,多漂亮啊,这个小屁孩儿早熟了呢!
狗剩脸一红,连说可不是俺……便拿眼看一旁的石头,石头低着头,拽了一把洋槐叶子喂花脸。
梅苏走到翠妮跟前,不由分说把红纱巾系在翠妮脖子上。退后两步看看,连说,漂亮,真漂亮!
翠妮一时脸红得像火烧云……
多年前的一个周日,李玽声正要骑车回家看母亲。隔壁的张老师走过来说,走,我带你相亲去!李玽声说,我刚毕业参加工作,没有积蓄,没法相亲,一点工资都替家里还账了,等等再说吧!
哎,我说玽声,这可是你进城的好机会,人家姑娘不仅长得模样好,而且参加工作已经四年了,虽然是个工人,但亲戚都在城里,家底又殷实,老两口就这一个闺女。原来有个哥,是汽修厂的锅炉工,锅炉爆炸死了,这人家难遇。
李玽声犹豫一下,就跟张老师一起去了。一见面,张老师介绍,这位是李玽声……刘珊珊惊异道,李狗剩,恁土的名字!李玽声纠正道,我叫李玽声,意思是像美玉一样的好名声!刘珊珊“嗤”地笑了,那不还是李、狗、剩吗!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后来,珊珊告诉他,那一次她是故意的。噢,头次见面你就笑话我!刘珊珊说,因为相中你了呗!
刘珊珊虽然有点“大眼炮”,但行事果断大方,说话有条有理。父母也很开明,见第二次面,就挽留李玽声住在家里,像待亲儿子一样,这让他倍感温暖。他们初试云雨就在刘珊珊家里,他是那样的拘谨、不知所措,而刘珊珊却如烈火一样,“嘭”一下就点着了他的激情。他当时还有点怀疑,怎么城里姑娘这么开放,是个“老手”吧?当他事后发现床单上留红时,便确信自己的怀疑是错的。后来,他曾把这一疑问说给刘珊珊,刘珊珊却哭了……
李玽声正在熟睡,刘珊珊突然半夜回来了!刘珊珊推推他,他一把将她摁在身下,几下撕开了她的外衣,刘珊珊推开他,他却打起了呼噜,原来他还在做梦!刘珊珊把他摇醒,他直挺挺地坐起来揉揉眼睛,嗨!你真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搞什么突然袭击呀!你咋了,为啥衣不蔽体的?
刘珊珊点他一指头,做梦也不忘胡搞!我就是突然袭击查查你的行踪!李玽声一把脱掉内裤,别说了,憋死我了,“公粮”钵满盆满了!刘珊珊脱掉内衣,笑骂道,你哪像个副县长啊,就是个老骚狐,火烧火燎的!
完事后玽声也不下去,像贪吃的羔羊。闭着眼睛问,再有大半年儿子就毕业了,为啥这时候回来?刘珊珊说,那不还是你“作”的?最近身体如何?李玽声道,酒也戒了血压还飘忽不定,血糖吃着药维持在11点左右!但是,一进山我就神清气爽,觉得啥病都好了!刘珊珊抱怨道,哎,你辞职病就能好吗?我爸打电话了,说你正在接受组织调查!我哪里还能安心?
六
卖鳖也有学问
石头对狗剩说,下次再钓了鳖,到南阳城里去卖吧。听说南阳人买鳖是人吃的;咱乡里人不吃鳖,嫌这号黑东西恶琐人,生产队买回去是捣碎了灌牛的。狗剩问,怎么灌牛?石头说,你没看见过?把鳖放在石臼里捣成碎糊糊,用灌角灌到牛肚里。牛喝了清凉败火,三夏三秋不生病,犁地拉车格外有劲!
石头和狗剩一连两个晚上都去九道湾钓鳖,两晚钓了三十多斤。石头对狗剩说,你去南阳把它卖了吧。狗剩说,俺没出过门,还是你去吧。石头说,你读书多,出门也长长见识。卖了钱你到书店买几本好书。狗剩说,我可没上过大地方呀!
石头起了个大早把狗剩送到公社汽车站,狗剩朝石头挥挥手,背着麻袋上了班车。班车是卡车改装的,帆布篷闷得人透不过气来,百十公里砂石路走走停停,傍黑儿才到南阳。下了车,狗剩背起麻袋一路问到小东关菜市场,他放下袋子解开口看看,鳖都活着,在麻袋里面乱拱。街上虽有行人但没有夜市,只能等明天早市了。
狗剩想,鳖两天没见水了,过一夜死了卖不上价钱咋办?正好街边有位老伯坐在马扎上吸旱烟,狗剩从麻袋里抓只鳖走过去递给老伯,大伯,想请你帮个忙。老伯很客气地说,娃子有啥事你说!俺想用你点水,这家伙们两天没见水了,我怕它们渴死。老伯正反看看手里的鳖,娃子,你这鳖不能见水,一见水明早必死!狗剩疑惑地问,为啥?老伯说,你看,鳖身上没伤,不是铁叉扎的;又这么一大袋子,不像是水里摸的;肚子又这么鼓,胃里肯定有东西撑着,是直钩钓的,对吗?
狗剩心里一奇,这老伯咋这么在行!临走时石头哥交代,头一次出远门要多点心眼儿,城里人刁滑,注意点。他心里就犯嘀咕,水里生水里长的东西,哪能几天不见水呢,再说了,明天要论斤卖,不用水泡着明天准要折秤。
狗剩陪着笑说,大伯,我哥说了,这东西水里生水里长的,见水死不了!老伯微笑着摇摇头。狗剩向老伯借来铁锨,在路沟里囤了个小土坑,提了几桶水倒到小坑里,把麻袋往水坑里一放,水正好淹着麻袋里的鳖。狗剩又向老伯借了个烂苫子,铺在路边,啃了几口锅盔馍,一只手抓着麻袋口,躺在苫子上睡下了。砂土路上,拖拉机和气车吐吐吐的响声和扬起的尘土,让人难以入睡。
混沌中狗剩睁开眼,已开始上集了。翻身起来,忙把麻袋从坑里提上来,拽开袋口,看看鳖啥样了。打开一看,还活着,再往下边一扒,狗剩傻眼了,一个也不动!
老伯走过来朝袋子里看一眼,用烟袋锅子拨一下鳖,看着狗剩,嘴里连声啧啧,惋惜地摇摇头。
狗剩脸一红,眼泪差点流出来。老伯说,你这娃子啊,没看它们个个肚里吃了一大块干瘪肉,再喝一肚子水,干肉泡大了,不把它撑死才怪哩!便宜卖它吧,听人劝,吃饱饭,只当买个教训!
狗剩点点头,忙把袋口展开,立即有人过来把十来只活鳖买走了。快过午了,剩下的死鳖还没卖掉,腥臭的气味引来许多蝇子。也有人过来看,见是死鳖,摇摇头都走了。
狗剩急了,直拿眼看老伯。老伯烟袋锅朝鞋底子上磕磕,走进屋里,拿出半瓶烧酒走过来,喝一口酒,撕开袋子,噗、噗、噗,把嘴里的酒喷洒在鳖身上。拿出两只鳖,朝人们大声喊,喂,大家瞧瞧哇!个大肉肥的醉鳖呀,三毛一斤买一卖一不顾血本了哇!人吃补气生精身子壮,牛吃了清火拔凉疙瘩劲往外窜!瞧一瞧来看一看了喂……
立即有几个人围过来,问啥叫醉鳖呀。老伯拿出一只鳖,手捏着上下盖,鳖头便伸出来,似乎还在动弹,你们看它眯着眼酒醉的样子!醉鳖好着呢,滋阴壮阳,男女大补!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床受不了!不一会老伯就把半麻袋死鳖卖完了。我红着眼说,大伯,咋感谢您呢!老伯拍拍狗剩的肩膀,孩子卖鳖也有学问啊!
大学毕业后,狗剩特意到南阳东关菜市场去拜访那位老伯。然而,菜市场没有了,路拓宽了,两边的房子也拆了,没人知道那位老伯的去向。
一大早,刘珊珊就出门去。李玽声从后面搂着她,干啥去?刘珊珊使劲挣脱李玽声,头也不回:你上你的班!
刘珊珊直接来到县委书记尹光东的住室,书记你好!尹书记拎着包正准备出门,嘿,珊珊你怎么回来了?书记你有事,我也长话短说,我是为李玽声辞职的事才跑回来的,他不能辞职!尹书记笑笑,把包子递给秘书,你去给乡里打个电话。又对刘珊珊说,你“留洋”回来,上屋喝杯土茶吧!
刘珊珊接过杯子,李玽声是党员,理应对党的事业鞠躬尽瘁,他虽然累得一身病,也不能半途而废;在家,我们三口都是党员,我是小组长,他有病可以一边治疗一边工作,他没有经过家庭讨论就辞职,我和儿子都不同意,他这是不是非组织行为?
尹书记哈哈大笑,噢,有点觉悟。不过,你那个家庭党小组不在组织系统。玽声是个好同志,像他这样干部确实难得,不过他既然向组织提出请求,市委组织部又不能不管。对他的核查已接近尾声,虽没有原则问题,总有些七七八八的杂音在。弓在弦上,怎么办?等这个程序结束再说吧!
那请你把他的辞职报告还给我吧!尹光东说,还给你?他如果不想辞职了应该自己来取回才对。
从县委出来,刘珊珊直接到市委组织部,吴副部长也是同样的答复。刘珊珊垂头丧气,拍拍脑袋,突然灵机一动。
七
阿是穴
一连几天的雨,下下停停,弄得人心都湿巴巴的,只能在羊棚上睡懒觉。石头见狗剩翻了个身就问,我叫你查那个治尿床药方查到没有?狗剩打个呵欠,没有,不过西院九爷说了个方可灵。石头急忙问,啥法?狗剩说,一结婚好了!石头叹口气,俺哥还没结呢,再说了谁能看起俺啊?我看翠妮对你有意思!石头瞪一眼,别瞎说!
羊棚下有小羊咩咩急切的叫声,石头往棚下一看,花脸生了仨羔子!花脸的周围没有羊,独占了很大一块场地,连紫头也远远地看着它。它先闻闻这个,闻闻那个,然后一个个地舔仔,舔得非常仔细认真,直把仨仔舔得干干净净。仨小羊轮流跪在花脸身下吃奶。
石头和狗剩把花脸娘仨送回来,瞎婶听说花脸一胎了俩公一母就叹气,原想花脸要能生一胎俩母,卖个好价钱,给大憨寻人呢!翠妮端一盆咸麸子水走过来,妈,你烦不烦哪!哎,你这妮子,没钱给你哥寻人,到时候你还得给他换亲哩!
咣一声,翠妮把搪瓷水盆扔在地上,跑进屋里。瞎婶一听翠妮摔打声,就拍着大腿哭起来,你个早死的老疙瘩呀,把俩冤爷精留给我了……
小白气喘吁吁跑过来,石头儿,你快去喊东头王赤脚,梅苏肚子疼得厉害!石头撒腿就跑,边跑边对狗剩说,我去找王赤脚,你先去看看!
狗剩跑过来,看见梅苏蜷缩在床上,疼得呼爹叫娘。
狗剩问,梅苏姐吃啥东西了?小白想想,倒是昨天翠妮她俩捡了好多“地曲连”,今儿早上一下炒炒吃了,吃的时候还美得直唱歌呢!狗剩说,就这个原因,地曲连这东西吃多了就闹肚子。
这时,石头跑回来说,王赤脚上外村出诊了。狗剩撒腿跑了,不一会拿了一个纸包跑回来,这是番泻叶,给梅苏姐炖碗水一喝,泻泻应该就没事了。梅苏仍一声接一声地叫喊,狗剩说,我先给你掐掐合谷吧。狗剩一掐住梅苏的合谷,她就不叫疼了,梅苏就抽过手瞋怪狗剩,你想给姐掐流血呀!狗剩一松手,梅苏又叫起来。
小白把番泻叶熬好端过来,梅苏咬牙喝了番泻叶水,一连去了三趟厕所,感到轻点了,石头和狗剩就往外走,刚出门,梅苏又叫起来,疼死我了……石头说,狗剩儿,不如你给梅苏扎一针吧,那样好的快。那次我肚疼,你给我只扎了一针,立马就不疼了。梅苏一听说要扎针,就甩着手大声嚷,俺不扎、俺可不扎……哎哟疼死我了!
小白说,扎针中吗?狗剩说,只要找准穴位,扎一针就不疼了。
不一会,石头拿来银针包递给狗剩,又捋起腿说,来,给我扎几针让梅苏看看!狗剩叫小白找来一支蜡烛,从包里拿出银针,放在蜡烛火头上烧一会儿,在石头的腿上找到一个穴位,在银针上吹口气,扎在穴位上,然后左捻捻右捻捻,直把两寸长的银针扎了进去。
石头嘿嘿笑着对梅苏说,你看痒痒的,可美。梅苏先是一手摁着肚子一手捂着眼,一听说不疼,慢慢拿开捂眼的手,瞪大眼问石头,真不疼?诳你是小狗!小白接过话茬说我也扎过,真不疼。
梅苏颤声说,那就试试吧,狗剩你可慢点!小白说,怕啥嘛,别看他,我给你念一会儿《愚公移山》吧。梅苏又问狗剩,扎哪个穴位 ?狗剩指指自己的肚子,阿是穴。
翠妮也跑过来,看见梅苏疼得一头汗,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贴到梅苏耳边小声问,是不是该来了?梅苏摇摇头。她又问狗剩,扎肚子治肚疼有把握吗?你放心吧,我给自己扎过几十回了!
狗剩边说边从石头腿上拔出银针,又在蜡火上烧烧,对翠妮说,开始吧。翠妮说能改到别的地方吗?人家大姑娘家的……
狗剩摇摇头,这个穴位止疼快。
梅苏又是一阵疼痛。翠妮就说,你们男的都上外间去,狗剩也跟着往外走。翠妮又喊,晕子,你出去谁扎针呀!狗剩咧咧嘴走回来。小白就靠在门口开始念《愚公移山》。翠妮只把梅苏的外衣揽上去,露出薄薄的贴身白线衣,这样行吗?狗剩心里一抖擞,打了个喷嚏,站在一边直搓手,我可没隔衣裳扎过!狗剩用手在梅苏肚子上摸摸,隔着内衣把银针慢慢捻进去,一边捻一边问,梅苏姐沉吗?有点沉,咋感觉好点了!狗剩又顿顿针,翠妮一看两三寸的银针进去完了,这么深呀!狗剩说,胸如饼,腹如井,再深一点也没事!
果然没过一会儿,梅苏就说不疼了。
小白进屋来一看梅苏真的好了,惊奇地拍拍狗剩,你真行,我将来要当上大队革委主任,非推荐你上医学院不行!
后来,狗剩隔着衣裳扎针治病的事在村里传开了,时常有人腰腿疼就找狗剩扎一针就好了。王赤脚就在老八跟前说,一个富农娃儿,没经过培训,治死人咋整?
八
换亲
中午,石头和狗剩放羊回来,看见老八门口围了很多人。老八拎个铁锨,站在粪堆上骂人,日他奶奶,哪个龟儿干的,找到他,老子非剥了他不行!老八他妈也操着外地口音在骂,谁家断子绝孙的,俺家老黑狗日他小妮了?
走近一看,石头和狗剩大吃一惊!老八家的老黑狗嘴里噙了一嘟噜钓鳖的塑料绳子,呜呜叫着在院里打旋儿,老七想把绳子从黑狗嘴里拽出来,刚一使劲,黑狗就嗷呜嗷呜惨叫,要死的样子。石头和狗剩对视一眼,转身就走。
这时,王赤脚走到老八跟前小声嘀咕了两句,老八踮起脚朝石头喊,你俩龟儿给我回来!他俩走回来,八叔咋了?老八从粪堆上气势汹汹窜到石头跟前,手指戳着他俩的眉头问,老黑嘴里的东西是你俩干的吗?
石头说,这是咋回事,俺也不知道哇!
小白和梅苏也挤过来问,咋回事?老八恶狠狠地说,这俩货想害死老黑,有人看见,一大早俩龟儿就在树林里摆调这根绳子!
石头看一眼小白,把狗剩拉到身后,八叔,这事不关狗剩儿。那是我的钓鱼绳,晒在杨树林里,不知老黑咋噙着了,你看着办吧!
老八眼一瞪,嘿,果然是你俩!刚才还说不知道,肯定是故意的,喜全,打钟开会,光头,准备绳捆人!
小白一听,一步跨到老八跟前,队长,是我让石头儿教我钓鳖的,俺想搞点副业,等春节回家时就不问队里借钱了,不怨他俩!老八说,小白你甭搀和这事,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石头解释说,八叔,钓绳原是架在树上的,可能是风刮掉地上,你家老黑闻见肉味就噙走了。
老八一扬手说,放屁!喜全还不去敲钟?光头,把这俩球娃给我捆起来!光头和几个民兵虎势汹汹上来就拉石头,小白一膀子把光头扛到一边,对老八说,你要真敢捆人,我就上公社告你,告你诬陷好人,告你破坏知青上山下乡!梅苏也指着光头说,你们不能蛮不讲理嘛!
老八这时软了,他想起前不久,邻村赵岗的知青与当地社员闹事,全公社二百多号知青都拎着棍子去了,末了,公社还把赵岗的几个社员抓了才算平息。老八朝光头摆了摆手。老八又看着狗剩他爹说,那老黑也不能白死!
小白说,过两天我去赵岗知青点再给你寻个小狗!
狗剩后来对小白说,当知青可真得劲!小白看一眼梅苏,脸一扬:毛主席叫谁得劲谁就得劲!
天一冷就黑的早。石头和狗剩早早就爬上羊棚,拱到被窝里了。石头听狗剩念了一阵《醒世恒言》,对狗剩说,我瞌睡了。
石头侧过身,两手在被窝里摸摸索索一阵子。狗剩看着他的动作笑笑,合上书本说,又栓鸡鸡呢,一结婚尿床就好了,找个人给翠妮你俩当媒人吧!
你没听瞎婶说,想让翠妮给大憨换亲吗?我看翠妮不愿意换亲,对你也蛮有意的;再说这世道或许会变好的,咱有的是力气,还得想法儿弄钱。咋弄钱?羊毛也没了,钓鳖也钓不成了,拾柴又拾不成,抓的工分连一家人的嘴都顾不住,换亲也换不成,俺上无姐下无妹——日他奶,要尿一辈子床了!
翠妮十七了,父亲死后,她好像一下长大了,独立支撑着这个家,哥是憨子妈是瞎子,哪一个事不到都不行。最近,妈老在偷偷托人给她说媒提亲,都是换亲。翠妮心里烦得很。里里外外辛苦不怕,生在这个家就得认命。拿闺女换媳妇,穷人们解决儿女婚姻的发明创造,也未免太残酷了!
梅苏就坚决反对换亲做法,说这是不尊重女人权益的恶劣行为!劝翠妮千万别答应。翠妮要拼命干活拼命攒钱,好托人去四川给哥寻个媳妇,要对起爹和妈。可攒够上四川寻人的钱是何等的难!即使哥结了婚自己也不能远嫁,因为这个家太不让人放心了。不能远嫁又能去哪里?她在心里也曾反反复复掂量……那个人恁木讷,还知道送人个的红纱巾……
喝罢夜汤,妈坐下来纺线,狗剩就凑过来为妈拨拨灯花。弟弟十一了,还挤到妈怀里要听故事,妈一边纺线一边唱顺口溜:
黄陂草,往南倒,
开红花,结樱桃。
结个樱桃没有胡(核),
他妈生个小嘟噜。
小嘟噜上地拾柴火,
他妈在家烙油膜。
烙的油膜没有痂儿,
踢他妈了两腚瓜儿……
妈唱着唱着弟弟就睡着了。妈就给狗剩说话,娃儿啊,你也十五六了,该懂事了,别给你爹俺俩惹是生非了。钓鳖那事要不是人家小白拦住,老八不定咋整你俩呢!
狗剩点点头。妈,石头哥二十多了,他和翠妮挺般配的,你给他俩说合说合吧!爹在一旁穿锅帽,一听狗剩说这事,就拿眼瞪他,你这娃儿乳臭未干,管起扯淡事来了!妈接过话茬说,人家石头对咱狗剩多好,再说了翠妮也是贤慧孩子,这闲事该管!
狗剩妈来到翠妮家和瞎婶拉了一阵家常。您婶,大憨和翠妮俩人也不小了,也该提亲了吧?唉,大憨是“二杵”,翠妮又特拗。前天她表姨来了,介绍南王庄一个换亲头,男孩虽然是瘸子,手巧得很,编筐、握篓、织席、打草鞋啥都会,虽不能去地里干活,凭着小手艺过得很殷实;王家那闺女虽说是哑巴,人长得俊很懂事,说只要能给他哥换个媳妇,他情愿换亲,男的只要能下地干活都中。咱大憨啥手艺不会,指一堆吃一堆,除了干活就是睡磕睡。您九娘可得给我说说这妮子呀……
狗剩妈一听不知如何往下说好,嘴里连说中中中。正说着,翠妮一筐红薯面走回来,九娘来了!翠妮把面筐子放到屋里,拍拍身上的面灰走出来。狗剩妈说,多懂事、多勤快的闺女呀,真舍不得让你嫁到外村去!
谁说我嫁外村呀,俺这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俺妈一辈子!
瞎婶怨道,你九娘听听这龟孙说的啥话吧!狗剩妈把翠妮拉到一旁,别气你妈了,好闺女,这事你是咋想的给九娘说说。九娘,我现在就想多挣工分,年底能多分点余粮款,今年买个木床,明年买个箱子,这两年花脸再下几窝羔子,钱攒到后年,就能托人到四川去给俺哥领媳妇……
刘珊珊从市里回来已是晚上七点,不见李玽声回来,便给他打了个电话,手机无法接通。自己也无心思做饭,坐那儿发怔。
刘珊珊与李玽声结婚后,是她爸托了关系将他调回城里的中学,又从学校调到县政府办,其间费了很大的周折。至于后来又从办公室下乡当乡长,那都是李玽声自己一步步干出来的。那年,市里公开选拔副县级干部,条件是满三年以上的正科级干部均可参与。李玽声在正科位置已超过七年,在全市参加公选中笔试第一、面试第一。本来要调到外县任职,县委书记跑到市里硬是把他留了下来,不为别的,我们这穷县要把能干的留下来!
李玽声对刘珊珊说,真是风吹草帽扣鹌鹑,运气来了不饶人!刘珊珊说,别得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李玽声在刘珊珊的屁股上拧了一下,啥叫成功?刘珊珊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你说呢?我说,一架坡、一群羊,自由自在就是成功!刘珊珊瞥他一眼,劣根性难改,真是糊不到墙上的烂泥巴!
李玽声推开门,看见刘珊珊半躺在沙发上发怔,嘿,又想儿子了?
刘珊珊忙站起来,接过他的提包,又拿过拖鞋,跑累了吧老公!李玽声伸个懒腰,在后背上捶捶。刘珊珊赶紧替他捶背,老公背又疼了!李玽声笑笑,在刘珊珊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又有啥新点子了?老公,我今天去市委组织部见吴部长了,他让你去市里把那个辞职报告领回来!李玽声盯着刘珊珊的脸看了足有一分钟,哈哈大笑起来,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九
抓贼抓脏
初冬时节,秋庄稼收完了,一群羊散在北大岗上。石头捡了一把干红薯叶子在喂花脸,狗剩在陡坎下看书,嘴里不停地流酸水。
石头看见几只羊在小树林里啃榆树皮,捡起一个小石头嗖一声撂过去。
这片树林栽了很久了,年年栽年年死,活下来的都是些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加上没人看管,稍粗一点的,隔三岔五地被人偷走。石头围着几棵粗一点的树转了几圈。对狗剩说,日他奶奶,这片树林要被人偷光!狗剩说,现在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石头朝周围看看,小声对狗剩说,咱也整两棵,敢不敢?狗剩说,球,咋不敢,别人敢咱也敢!石头说,你看,那两棵两把粗的,刚好够做一个木床的料,树梢还能做几把椅子,咱一人一棵。翠妮不是想给大憨弄个木床吗?狗剩知道石头的心思,就说,俺不要,都给翠妮。
后半夜,石头叫醒狗剩跳下羊棚。外面风很大,天阴得很,要下雨的样子,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石头掂着斧子挎着锯走出羊圈,拐过房角四下张望,风卷着树叶唰唰乱飞,偶尔会有几声狗叫。不知是冷还是害怕,狗剩心里发抖,抱着膀子猫着腰跟在石头后面。走着走着石头停下来不走了,回头对狗剩说,我心里慌慌,要不算了吧?狗剩故作胆大地说,你不想给大憨弄木床了?石头犹豫一下,又向北岗跑去。
荒岗上的风显然更大,他俩穿过乱葬岗,有野猫呜喵呜喵几声,远处的村庄黑沉沉一片。二人来到树林,找到那棵树,搭上锯拉起来。拉一阵停下来,再跑到高处望望。反复好几次,才锯倒一棵。量够七尺七做木床的料,从中间截开。石头喘着粗气说,咱先抬粗的后抬细的,回去埋在大憨家柴草垛里。到村口要小心,万一碰上人就分开跑,记着啊!
两人抬起粗木杆往家走,湿木头很沉,压得狗剩够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石头后面。到村口四下望望无人,径直抬到翠妮家的柴垛旁。翠妮家在村西头没有院墙,西面是一人多高的柴草垛。他俩把木桩子慢慢放在柴垛底下,用高粱杆盖在上面。离开柴垛时,听见瞎婶咳嗽了几声。
树梢轻多了,没多长时间就抬到了村口,石头对狗剩说,这一节木桩足能做六七把椅子,先放你家柴垛里吧。
谁!突然有人喊了一声,石头弯腰一看,有个人蹲在渠埂上屙屎。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提起裤子又喊了一声,干啥的!
他俩一惊,几乎同时辨认出那个屙屎人就是老八!石头小声说,快跑!俩人同时撂下木桩子,撒腿就跑。
老八在后面喊,啥球人?站着!抓贼了——抓贼了!
狗剩顺着渠沟紫穗槐林子跑,跑了一阵,实在没劲了就趴在乱葬坟的草窝里不动了。恍惚间看到石头向河湾方向跑去。
队里的钟声响了,所有的狗都在狂吠,村里人似乎都起来了,老八、光头领着一干人向坟地找来,手电筒乱照,大声叫骂着,奶奶,老子看你们能藏哪儿去!狗剩把头埋在草窝里不敢出气。他们在坟地里照照,又向西面白腊条林里找去。
狗剩听着人们走远了,才抬起头,看看天色快亮了,就溜回羊圈。爬上羊棚一看,石头还没回来,也不敢再出去找他,拱被窝里睡了。
狗剩被紧急的钟声吵醒,抬头一看石头还没有回来!坏,是不是他被抓住了?他急忙跳下羊棚,朝大钟下张望。大钟挂在水塘边一棵弯腰榆树上,坑边有一个土堆,土堆上斜撂那一根树梢,狗剩心里一惊!
老八站在土堆上哑着嗓子骂,奶奶,北岗树林都被这些龟孙们偷光了,这一截树梢被老子撵下来了,我就不信找不到那截粗的!我有言在先,谁偷的,拿出来从轻发落,如不主动交出来,老子就开始搜,搜出来就送公安法办!
人们相互看看,老八你就搜吧!
老八和光头各领一组,挨家挨户地搜。搜得很仔细,进屋先看房梁再看床底下,厕所、猪圈、柴垛都翻个遍。
老八带队搜到翠妮家时,大憨还在睡觉。老八掀开大憨的被子说,你昨晚干啥去了?
八叔,在这儿!外边的一个民兵扒开几捆高粱秆大声朝屋里喊。嗨,憨子还会干这哩!
老八走过来用脚踢踢木桩子,嘿嘿一笑,瞎婶您家还会干这哩?瞎婶不知老八说的啥,八儿,咋了?翠妮过来看一眼木桩子,就哭起来了,这是哪个龟孙给俺栽的脏啊?
人都围来了,老八看看众人,对翠妮说,捉奸捉双、抓贼抓脏,你说谁能把赃栽到你家柴垛里,还埋得严严实实?转身又看着正在揉眼的大憨,谁和你一起偷的?大憨两眼瞪住老八,嘴唇发抖,说不出一句话。翠妮往大憨前边一站,你们不能冤枉好人!老八高声道,我看你哥他就不冤枉!大憨脸一红,把翠妮推到一边,一拳打在老八的鼻子上,老八打了个趔趄,鲜血立时流过嘴巴。
老八“呸”一下吐出一口鼻血,哑着嗓子喊:光头光头快把这个偷盗犯捆起来,先游行批斗,再送派出所!奶奶,我都不信治不服你这个二球!
几个人上来把大憨五花大绑捆起来推着就走,翠妮上前阻拦被人甩倒在地,瞎婶使劲顿着拐棍哭喊,冤枉啊,冤枉啊!狗剩远远看着不敢上前,手心里出了一把急汗。多年后每当他想起此事,就十分自责。
批斗会开得很隆重,大队支书和公社公安助理都来了。斗来斗去大憨就一句话,不是俺!没办法就把大憨拉到公社去坐禁闭。人们都在议论,不像是大憨这么个老实人偷的。那又是谁呢?
狗剩眼睛红红地来找小白,小白见狗剩来了就招呼说,狗剩儿,来来来,我刚煮的芋头,你尝尝。狗剩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你和梅苏姐得救大憨,那棵树肯定不是他偷的。小白说,你咋恁肯定?他家不是那号人!梅苏站起来说,兴许是别人偷的没地儿放,临时塞那儿的。
小白和梅苏约了邻村的十来个知青,来找公社张主任说情况。张主任拢一把头发说,你们就为这事来这么多人?走,看看去!张主任到禁闭室一看,大憨嘴里流着哈喇子睡得很香。就说,真是个二球,你们把他领走吧!
翠妮看见大憨跟着小白和梅苏回来了,趴在梅苏肩头哭起来。瞎婶抓着小白就磕头,恩人哪恩人哪……
李玽声下午带领有关部门查看了几个防汛主要部位,现场部署了整改措施。他强调,在“七上八下”这个节点上,重点部位要严把死守,确保不出差错,确保群众财产生命万无一失,谁的部位出问题,就拿谁是问!
他突然发现部门负责人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还交头接耳。他猜想这大概与自己辞职的消息有关吧。于是他强调,你们不要以为年年防汛不见汛,危险就在大意间!我先告诉你们,如果谁的责任区出了问题,即使我离开这个岗位,也要向县委建议撤你的职!
开完现场会,他准备赶到气象局了解汛情预报。办公室通知他,尹书记有事找他。
尹书记办公室气氛有点紧张,周县长、纪委马明书记都在。尹书记见他进来,拍拍沙发示意他坐下。
尹光东简单问了一下防汛部署情况,话锋一转道,玽声,你的报告递上来后,市委、县委高度重视,组织三个小组对你的有关情况做了了解,现在请马明书记就有关情况给你交个底。
马明轻咳一声,按照市委指示,核查小组历时两个多月,与你有关的乡镇和单位做了核查,总体上看,你的群众基础很好,工作上得到大家的一致肯定。在核查中也有一些对你的负面反映,人无完人嘛。比如,你的“裸官”问题受到质疑,父母去世时有收受礼金现象,革命意志衰退,忘记了入党誓言,半截子革命,特别是利用手中权力建立私人牧场……对以上问题你要写一份负责任的情况说明交到县委来。
李玽声稍一沉吟,捶捶后背,这几条大多给组织汇报几回了,好吧,我再写写。临出门,尹书记送他到门口,小声说,玽声呀,你把辞职当儿戏了,连你的老婆都不同意呀!
十
石头的病
狗剩想,石头上哪去了,为啥一天还不见回来,藏到家里不敢出来了?就来家里找他,石头爹一问慌了,于是和狗剩一起来到西河湾找石头。西河湾林木茂盛,簸萁柳、紫穗槐、斑茅长得十分密实,十几里绿森森没有尽头。狗剩和石头爹一墩墩斑茅、一片片簸萁柳找,压低声音小声地喊石头。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裳,脸上被斑茅叶子刮得刺啦疼。
一直找到昏黑,狗剩忽然发现有一墩斑茅铺展得很开,他走近一看,猛然一惊:石头儿哥!石头蜷着身子坐在斑茅墩中间,目光呆滞惊恐,披头散发,身上还挂了很多血道子。看见狗剩也不认识,一个劲地往斑茅堆里钻。石头爹把他从斑茅墩里拉出来,他浑身发抖,嘴里嘟囔:花脸、花脸……
石头神经了,石头爹妈四处打听医生领他看病,几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好转。石头偶尔也跑出来,趴在羊圈栅栏门上看着羊们嘿嘿地笑,羊们看见他,纷纷挤到栅栏门口,咩咩地叫……
狗剩找到老八说,八叔我一个人放羊顾不过来。老八想了一阵子说,憨子干活不顶人使,就让他跟你放羊吧。
大憨和石头相继出事后,翠妮大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圈。一个憨子从小到大没动过脑筋,只会干笨活,咋会去偷树?明明是谁在陷害,那这人又是谁呢?他把全村人在脑子里滤了一遍又一遍,都不像。石头得病以后,她似乎明白了。那天,她认真地洗洗头,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去看石头,她不相信石头真的神经了。
翠妮恰好碰上石头爹来找石头,就和他一起往羊圈走。石头仍趴在栅栏门上对着空羊圈笑,花脸、花脸不停地喊。翠妮眼泪滚落下来,对石头爹说,七伯,让石头儿哥上俺家吃顿饭吧。
石头就跟着翠妮走回来,一转脸看见柴火垛,哇一声就跑,被大憨拽着。翠妮说,哥,你陪石头哥到堂屋说说话,我去给你们做饭,可别让他走了。大憨拉着石头的手光嘿嘿笑。
翠妮把饭做好了,一盘油旋馍,一盘韭花儿,一盘油炸知了。翠妮搬个凳子坐在石头对面,递给石头一双筷子,石头没接。翠妮用筷子指着菜盘说,这是你最爱吃的韭花儿,这是啥呀?这是小时候你常带我去树林里抓的马知了啊。石头直直地朝翠妮看了多一会,抓起一把马知了放嘴里很响地嚼。几个马知了掉在地上,石头又捡起来塞到嘴里,又抢过盘子转过脸对着墙角吃起来,吃两口又回头看看大憨和翠妮,生怕别人抢跑似的。翠妮看着石头的吃相,眼泪就流出来了。瞎婶顿着拐棍说,老天爷呀,为啥好人没好报啊!
晚上狗剩去看石头,推门进去,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往身上套黑长衫,见狗剩进来,拿眼问石头妈。石头妈说,自家孩子,没事。又对狗剩说,这是南乡你表姑,来给你石头哥看病的,正好,一会儿你还得帮忙呢。说罢就出去望风了。
门后竖着一口铡刀,刀刃白粼粼的,显然刚磨过。石头脸朝墙角坐在草蒲团上,低头半睡状态。表姑穿上黑长衫,在水盆里洗洗手,对石头爹和狗剩说,一会儿河妖出来了,我让你们砍哪儿你们就砍哪儿。石头爹点点头。
表姑点上几柱香,朝主席台子磕了几个响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裱纸贴在门缝上,上面还划有几个看不懂的图形。然后盘腿坐下来,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咒语,念一阵猛一阵摇头,只把满头花白头发披散一脸。然后端起半碗雄黄酒喝到嘴里,再喷出来,角角落落都喷个遍,最后一口酒照准石头脸上喷去,石头激灵打个冷战,连连咳嗽几声,站起来想跑,被石头爹摁住。
表姑披头散发,又唱又跳,声音忽高忽低,直跳得屋里灰尘弥漫。
狗剩只觉得头皮发紧背发凉,不敢大声出气。突然,表姑噗一声把灯吹灭了,满屋子漆黑。表姑拿起一个手电筒,对准石头的脸照,石头的脸被照得惨白,惊惧地拿手遮住眼。表姑把电筒光柱移到墙上,唰唰唰旋转着照,墙上立时出现流离的光圈。嘴里灌口般地说,我是玉皇大帝的四姑娘,家鬼、野鬼、牲口鬼,山妖、河妖、花狐妖,天仙、地仙、恶水仙,都给我走了、都给我滚了,滚得慢的都给我砍了!砍、砍、砍……
表姑手里的电筒照到哪里,石头爹的铡刀就砍到那里,有几次差点砍到主席相上!屋墙很平整,石头爹似乎舍不得下手。表姑说,老表你咋不使劲砍啊!你软沓沓地会砍死妖魔鬼怪了?让这个侄娃儿砍,用力呀娃儿!狗剩本能地接过铡刀举起来,表姑照到哪他就砍到哪。表姑的手电筒从墙上照到地上,从主席台上照到草蒲团上,狗剩直砍得胳膊酸疼、满头大汗。每砍一下,石头就惊叫一声……
一袋烟工夫,表姑收了功,重新点上灯。石头由于惊吓已瘫倒地上,出了一身凉汗。表姑说,好了,妖魔鬼怪有的砍死了,有的吓跑了,要不几天娃儿的病就会好转的。石头爹看着墙上被砍得没有一个囫囵地方,尴尬地笑笑。
那天晚上狗剩一个人琅琅仓仓回到羊棚上,不敢熄灯睡觉。稍一闭眼,花里胡哨妖精在眼前乱窜,红脸、黄脸、蓝脸、紫脸、窄脸、方脸、肿胀的脸晃来晃去,他索性睁开眼一直等天大亮,才混沌了一会。
表姑走后,石头的病有了一点变化,见人不那么害怕了,就是瞌睡太多,也不出门,吃了睡,睡了吃。表姑传过话来,慢慢就会好的。
李玽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打开电脑给县委写情况说明。他不知从那里写起,一连开了几个头都没能写下去。
父母先后故去,同学、朋友前去吊唁,是收了一些礼金,但涉及单位和同志送的礼金已交由政府办公室如数退还;儿子去澳洲读书和老婆陪读,早已向组织说过无数遍,都是岳父投的资,何须再提?所谓“私人牧场”的事谁传出去的?前几天他还交代表弟切勿外传,表弟说,绝对没有,但村上人都知道这不会是我的,就猜想大概是表哥你办的,山里人议论,人家是县长,有眼光。李玽声再次告诫要封好口。其实坦白也没啥大问题,总共花了三十多万元,老家的老宅子卖了五万元,自己三十年来攒了二十几万,房子抵押贷款十万,就圆了羊的梦,五十年荒山租期每年租金一万元,这都有据可查。至于革命意志是否衰退,李玽声以为这是认识的角度不同而已,况且自己是因病辞职。虽然提出辞职,但一天也没有停止为党工作,并且还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这几年外地行政官员辞职的不少,轮到自己辞职为啥这么难?要不要收回辞职报告?还有刘珊珊竭力反对,辞也不行不辞也不行,真令人左右为难!他一时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胸闷背疼困倦无力,是要看看医生了。
李玽声在屋里来会走动。一个党员为党工作的方式可以是多样的,难道绿化荒山、发展牧业不是为党的事业做贡献?自己只是想换一种为党工作的方式罢了!他忽然觉得心里一亮。
十一
麻烦一堆
表姨最近常来给翠妮提媒,翠妮就是不吐口。表姨就住下来劝翠妮。妮儿啊,能找到这号换亲头太难了。人家那妮虽是哑巴,针线活样样精通,又长得俊又贤慧。就你哥那个憨样儿能找到这好媳妇,算咱家烧八辈子高香了!你不为你哥想,也为你妈想想,也得为咱家想想,这个家不能绝呀!话说回来了,你心眼好,会操心,南北庄没谁能比得上,让你嫁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小伙,确实委屈你了。但是人家有手艺,编筐窝篓能赚钱,家里成分又好,他爹又是个牛经纪,家底厚实,嫁过去你立马就能当着家。再说了,离咱家只有十来里地,人家又答应,过了门,给你买个自行车,叮铃铃两头跑,两家都能照顾到。王家人说,只要翠妮儿答应,两家的嫁妆我们全包了!上哪儿找这号人家呀?
翠妮只不做声,手里不停地纳着鞋底。最近发生的事让人伤心极了,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啥总是好人多难?善良老实还有何用?爹在时老说,人模糊,天照顾;吃亏人常在,眼子头上有青天。这个青天在那里?哎!翠妮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人换人的婚姻,总让人感到有点别扭。
翠妮停下手里的活,定定地看着表姨说,表姨,翠妮儿知道你老的好意,让我再想想吧。妮儿,人家好几个头都在等着,别让黄了啊!瞎婶在那里半哭腔说,小冤爷呀,你让我等到猴年马月啊!
吃罢午饭,翠妮感到百无聊赖。天上瓦蓝,没有云彩,没有一丝风,树上的知了吱拉拉叫个不停。忽然,翠妮右眼皮狂跳几下,接下来跳跳停停。翠妮掐一节麦秸粘在右眼皮上,右眼还是不停地跳。
妈,我上西水渠洗点衣裳。翠妮端起水盆来到水渠边上。午后的水渠上下没有人,十分清静。
那次洪水决坝后,县里又组织四个公社的劳力,干了一个冬春,又把河坝打起来了。这次设了两个溢洪道,又在村西修了个硬边渠,渠水一直流到十里开外,几十个村子都把旱田改成了水田。可是土质不行,光渗水。刚放到田里的水眨眼间没了,种的稻米比粮所的高几倍。老百姓说,瞎鼓捣!稻米吃不成了,渠水还得流,因为这是县委丁书记搞的旱改水试点。
翠妮先把衣服泡到水盆里,坐在渠埂上,捋起裤腿把腿伸进渠水里。清凉的渠水从她的小腿肚上汩汩滑过,舒服极了,不知什么时侯眼皮也不跳了。她左右看看没人,拿出毛巾,在水里摆摆,擦擦脖子上的汗渍,索性解开上衣擦擦胸脯和掖下。她又朝周围看看,什么人也没有,只有知了紧一阵慢一阵地鼓噪。她低头朝自己的胸脯看了一眼,吓了一跳,树荫洒下的阳光恰好照在她高高的乳房上面,磁白明亮,让人目眩!她还是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自己的胸脯,紧张得要死,就有了犯罪感,忙用衣襟盖上;她又朝周围看看,还是没人,舒了一口气,不由得又解开衣襟低头再看了一眼自己的乳房,竟然下意识地轻轻地摁了一下,坏了,它竟然弹跳起来,她不知道它有如此的弹性,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敢看了,内里的热流上下涌动起来……
翠妮!
她本能地啊了一声,猛睁开眼,慌忙转身系扣。不知什么时侯老八背个铁锨,站在河渠对面痴痴地看着她!
老八看翠妮惊慌的样子,挂出一脸的涎笑,你那……真好看!说着把铁锨杵在水渠里,拄着铁锨就跳过来。没有站稳,滑倒在水渠里,一只手却抓住了翠妮的左脚。翠妮一急,用右脚猛地跺在老八的脸上,老八手一松,翠妮哧楞一下跳起来,端起盆子就跑。
翠妮吓得魂不守舍,边跑边哭。跑过好远,回头往河渠看一眼,透过树隙看见老八光着屁股在拧衣服上的水。死不要脸!她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老八还是在骂自己。翠妮长出一口气,拢拢头发抻抻衣服走回家去。离家老远却听见小白在骂大憨,心里就咯噔一下,抹把眼泪,紧走了几步。
果然是大憨又出事了。大憨去厕所尿尿,听见女厕有响声,就扒着墙头看。梅苏一开始没注意,认真处理下边的问题。突然,墙头上掉下来一块砖头,砸到茅池里,屎尿四溅!梅苏哇一声,顾不上溅到屁股上的屎尿,提着裤子跑出来。恰好碰上受到惊吓的大憨也从男厕跑出来。梅苏狠狠瞪他一眼,真不要脸!
梅苏眼泪丝丝跑到屋里,看见小白也不说话,舀了一盆水走到里屋,多一会才端着脏衣服出来。小白哧溜一下鼻子,咋这么臭哇,你掉茅池里了?梅苏红着脸气呼呼地说,骚气,比掉茅池里都丢人!小白忙问,到底咋了?被小白问急了,梅苏嘟囔道,俺去解手,大憨扒墙偷看,掉下一块砖头溅俺一身……
小白啪一下把书本摔到地上,谁?你说那个熊憨子!老子稣他去!
小白几个箭步窜到大憨家,看见大憨圪蹴在墙角敞开衣襟逮虱子,正好把一个虱子送到嘴里嚼。小白凶巴巴掐腰站在大憨面前,大憨,站起来!大憨一惊,忙站起来,惊慌地看小白。小白大声问,你刚才干啥坏事了?
瞎婶颤巍巍拄着拐棍走过来,哎呀,这憨子咋又惹啥祸了呀!大憨把一个没嚼烂的虱子咽下去,脖子一伸,摇摇头。
小白说,刚才你在厕所里干啥了?大憨挠挠头,碰掉了一块砖……
小白一耳光子打在大憨的脸上,大憨一趔趄歪在墙上,以为自己的耳朵被搧掉了,一摸耳朵还在,却摸了一手血!翻身起来照小白肚子上还了一拳。小白恼极,飞起一脚,踢在大憨的裆部,大憨立即手捂下身蜷成了蚂虾,妈呀妈呀连叫起来。
瞎婶摸着大憨,咋了咋了连声地问。正好翠妮端着洗衣盆走回来,站在小白面前,喘着粗气说,小白哥,俺哥咋惹你了?
小白瞪一眼翠妮,手指大憨,憨子,我警告你,以后离梅苏远点!说罢气呼呼地走了。翠妮走过来问大憨,到底咋了?大憨手捂裤裆哎吆哎吆就不说话。瞎婶哭着说,你这娃儿呀,二三十了还是光找事!翠妮扔下水盆说,我问问去……
大憨被小白踢了一脚以后,一下子矮了许多,蔫了许多,走路整天僦着腰。狗剩问翠妮大憨哥咋了,翠妮说你问小白去。小白一听狗剩问这事,心里有点虚,仍仰着脸说,二球,不揍他他就上脸!狗剩又问大憨,大憨指指裤裆他踢我这儿!狗剩心里一惊!
狗剩又去找小白,好哇,你也够狠的,你踢坏大憨的命根子了,你说咋办?小白说,不会吧,疼两天就好了。要不好咋办?不好?不可能!
那天,小白对狗剩说,你看大憨的腰直起来了吧。狗剩扭头就走,小白叫着他,狗剩儿,我过几天就去县机械厂上班了。狗剩说,大憨腰直了不能说命根子就好了……疙瘩叔活着时对你咋样?翠妮对你和梅苏咋样?你还记得大憨一天给你挑几担水吗?
狗剩你甭说了。大憨要有啥好歹,我即使走了也负责到底!狗剩一脸严肃,我可记着你这话!
翠妮最近干活总是躲着老八,老八却不以为然,看见她笑眯眯的,总是给她派轻活,大家伙去锄草,让翠妮摘西瓜;大家伙翻红薯秧,让翠妮去看谷场。翠妮不干,嫂子们就说,傻呀翠妮儿,骑着马捣着棍,得劲一会儿是一会儿!
翠妮就去看场,场里晒的是芝麻,金黄一片。保管看翠妮来了,就说,翠妮儿你看好芝麻,队长让我去街上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翠妮说,二叔你快点回来,我一个人看不好。保管一走,翠妮儿拿出鞋底来纳。快到晌午了也不见保管回来,她就站起来张望。却望见民兵连长刘光头唱着小曲走过来,一看见翠妮,就取下头上的草帽搧搧,嘿嘿笑着说,是不是等急了!翠妮儿睖他一眼,只顾低头纳她的鞋底子,光头哥你说话咋恁臭哇?光头说,翠妮儿看你说哩恁难听,八叔说你同意跟我好了……
翠妮眼一瞪,啥,你说啥?光头连忙说,八叔说你愿意跟我好,他说你在场里等我呢,他可是拍着胸脯子给我当保媒的!翠妮大怒,放屁!他说他妈愿意跟你你也信?
光头想,心急喝不成热稀饭,就捧了几捧芝麻放在草帽里递给翠妮,晌午了你兜点芝麻回去吧,你也想想,俺家的条件也不错……你要跟了我就不让你下地干活,家都让你当。过二年我当上队长你就成了队长太太,上哪找我这好头?
翠妮儿也不看他,猛抬起鞋底子照着光头递来的草帽狠砸了一下,扭头走了。草帽里的芝麻撒了一地,光头哎吆一声直甩手。原来鞋底子上露出的半截针扎着了光头的手。
翠妮虽是出了气,心里终究不是滋味。这个断子绝孙的孙老八!不定改天他又会使个啥歪点子害人。坏人这么多,好人日子该咋过呀!
翠妮越想就越后怕。
刘珊珊这几天一直在与李玽声冷战。刘珊珊劝李玽声撤回辞职报告,好话说尽,李玽声软磨敷衍。刘珊珊只能来硬的,干脆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拍在李玽声面前!李玽声笑笑,就要上班去,被刘珊珊堵着门子。恰好,来接李玽声的车子停在门口,司机小王走进来接过李玽声的公文包。那好吧,今天我要到市里开一个防汛会,顺便去见见吴副部长,看能否把辞职报告要回来。刘珊珊眼一横,你要在给我耍滑头我就死给你看!
晚上,岳父岳母请他们到家来吃顿饭。几杯酒下肚,岳父问,辞职报告收回来没有?李玽声说,部长们说还要研究一下再给答复。岳父说,辞了职你要干啥?社会怎么看你?大家都认为你垮台了呢!刘珊珊当着父母的面撂道,再给你一周的时间,如果你要不收回辞职报告我就坚决给你离婚!李玽声勾着头没有说话,父亲斥责珊珊道,玽声还有病,你怎么能说这混账话!
李玽声喝了三杯闷酒,一句话也没说,晕晕乎乎走出去。他边走边给儿子打了电话,详细说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和下步打算。谁知道儿子一听便说,好的爸,我支持你!
半夜,儿子给邀请母亲视频通话:妈,你怎么还不回澳洲啊,儿子想你了!刘珊珊眼泪刷地流出来,强忍着哽咽,儿子,妈过几天就回去,你爸他……刘珊珊说不下去了。儿子说,妈,你让我爸辞职吧,我爸肯定是理智的,不是一时新血来潮,他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只要他身体好,才有我们全家的幸福。至于将来我的出路,毕业后我一定要考公务员,争取干得比我爸强!刘珊珊一听,很是惊讶,太好了、太好了儿子,妈我全力以赴支持你!
刘珊珊挂断视频连线,感觉亮半拉天,对李玽声也不那么气了!都快五十的人了,升迁无望,过两年就得去人大或政协,玽声身体毕竟是大事。
十二
出嫁
翠妮儿一连几天不说话,不声不响地干活。翠妮放工回来说,妈,请俺表姨来吧。一捎信表姨来了,表姨满脸堆笑,还是俺闺女通情达理!那就双方见个面吧!翠妮说算了吧,只要人家不嫌弃俺哥,一切从简。表姨掏出一块迭好的手绢放在桌上,对翠妮说,我来时拐王家了,这二十块钱是人家的定礼。表姨又给双方合合相,扳着指头算算,给翠妮说,那就下月初六吧。
狗剩来喊大憨去放羊,翠妮对狗剩说,你帮我把那仨羔子卖了吧,狗剩说它仨还小着呢,卖不上价钱。翠妮说还是早卖吧,我要使钱呢。翠妮低着头挽着自己的辫子说,南王庄的事定了……
狗剩惊疑地问,啥!换亲的事?翠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朝狗剩点点头。狗剩拿鞭杆往自己腿上啪啪啪打几下,石头儿哥的病好多了呀!
俩人都沉默了。多一会狗剩仰脸看着天说,才知道有人的心不是肉长的,我算看透了!翠妮儿哇地哭出声来。狗剩也不理她转身就走。翠妮儿喊,狗剩儿你给我回来!
狗剩转回头指着翠妮的鼻子就问,你知道他的病咋得的吗?你知道他为你家咋打算的吗?你知道他有病期间你去嫁人,对他伤害多狠吗……
狗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咋会这么激动。
翠妮儿突然不哭了,胸脯急剧起伏着定定地看狗剩,看着狗剩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从未见过狗剩给谁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她想给他说,我什么都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了。她感到很委屈,谁又能理解自己的难处呢?
狗剩你知道憨子哥光戳祸吗?你知道有人要给俺过不去吗……
狗剩两眼空空地看着翠妮,鼻子一酸一酸的,直替石头委屈。多一会才对翠妮说,你给石头儿哥说说吧,兴许他能听懂你的话。
石头来了,看见翠妮还是牵了牵嘴角,低着头,花脸、花脸地小声咯囔。狗剩指着翠妮,大声在石头的耳边说,你看这是谁,她就要嫁人了!石头像受了惊吓,猛抬头看着翠妮说,花脸……
哎!狗剩叹了口气走了。
翠妮儿朝外看看,妈不在,不知道上哪串门去了。回过头看着石头有点不舍,怎么敦实实的一个大男人会得这号病?
石头儿哥你坐下来吧。石头没坐,翠妮伸手把他摁在草蒲团上,石头就低头坐那儿。翠妮又到里屋拿出石头给她买的红纱巾,认认真真地系在脖子上,坐在石头的对面。石头低着头也不看她,也不说话。翠妮心里湿漉漉的,两手捧起石头的下巴说,石头儿哥呀,这条纱巾好看不好看啊?你还记得这纱巾是谁给我买的吗?你一个大男人心眼咋恁小啊!你知道我现在的难处吗?你知道我心里在疼吗?
石头的脸被翠妮端得发红,眼里泪汪汪的,嘴唇动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没说。翠妮看着这双泪眼非常感动,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一个男人,她多么想躺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啊!她想着脑际就迷离狂荡,猛地揽过石头的脸放在自己的胸脯上,她的眼泪立时如倾盆大雨狂泻起来……
翠妮把石头搂得太紧,石头的头就用力在翠妮的胸脯上蹭,他越蹭翠妮儿搂的越紧,哭的就越厉害。石头大概受不了了,猛地一用力把翠妮推倒在地上,一溜烟跑了……
翠妮儿出门那天也算风光了。
南王庄来了一个大花车一个唢呐班子,吹吹打打进了九道湾。花车是一驾牛车,车上是红高粱席搭成的半圆卷棚,两头红犍子,头上都扎着大红花,脖子上各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铜铃铛,赶车的牛把式甩着鞭花儿,俩红犍子昂着头跑进村里,簧朗朗一片铜铃声响。一村人都来看热闹,这年头虽然不兴搞“四旧”,放挂鞭炮、贴贴喜联还是少不了的。
根据翠妮儿的意见,换亲的喜事应该由大憨先娶媳妇,过几天后翠妮儿再出门。而王家执意要同时进行,人家说的也有道理,去个花车把闺女送到,然后把翠妮接来,也不用翠妮儿家张罗破费了。
翠妮儿还是不放心,头天晚上先把狗剩叫来,千叮咛万嘱托,一定得替你憨子哥张罗好,姐求你了。狗剩说,放心当你的新娘去吧!
翠妮抹着眼泪来到石头家,把一个包袱递给石头娘,七娘、七伯,这是我给石头儿哥做的一身新衣裳,翠妮虽然出门了,还是你们的闺女,石头儿哥就是我的亲哥……说着跪在石头爹娘跟前磕了仨响头,石头娘赶紧把她搀起来,翠妮早哭得一脸泪水……
翠妮亲自把新媳妇搀下花车,瞟一眼新媳妇,白净脸、高挑个,走路挺灵动,心里踏实了许多。狗剩又拉过来大憨,让二人拜过天地,一群孩子簇拥着进了洞房。都在说憨人有憨福,寻了个这么漂亮的新媳妇!
王家人等急了,在外面又放了一挂鞭炮。翠妮儿凑在新媳妇的耳朵上,嫂子,以后这个家就归你当了,过几天我再回来看你啊!新媳妇似乎没有听懂,瞪着疑问的眼睛看翠妮儿,指指天指指地哇啦说了一阵。表姨笑说,你嫂子说,不早了,你快点换衣上车吧!
这时,七娘、九娘和邻居嫂子们都挤进屋里,给翠妮儿穿新衣裳,翠妮儿像木偶一样,被她们拉来拽去,三下五去二把翠妮儿打扮齐整。
梅苏和几个知青也来了,梅苏拉着翠妮儿的手,真舍不得你走……翠妮儿本来眼泪就没断线,经梅苏一说,大声哭起来。表姨揽过翠妮儿,傻妮子,可不兴哭,今儿个不仅是你的喜日子,也是你哥的大喜日子。出了闺也不算远,南北庄抬脚就到,方便得很哩!
大家拥着翠妮儿上了花车。人群里有风凉话飘进翠妮耳朵里。这么好个闺女被人家南王庄抢走了,光头你们这几个小伙儿干的啥!光头也炸着腔喊了一声,翠妮你不能舍近求远啊!
呸!翠妮坐进花车,朝他们啐了一口。
花车已出村口,翠妮还在隔着卷棚窗朝人群里张望。
忽然,石头站在前面大路上中间,拿了一杆长鞭,啪啪啪,不停地在空中甩响。驾花车的红犍子不敢前进,停下来直刨蹄子,牛把式下车来劝说石头让路,石头像没有听见一样,只一个劲地甩响鞭!翠妮在车上哭起来,“背折”的挑开红布帘说,闺女,要不你去劝劝他?翠妮抹把眼泪掀开帘子朝后面喊,狗剩儿、狗剩儿——
狗剩听见喊声,磨磨蹭蹭走过来。翠妮见他走来,泪眼婆娑地说,已经就这了,你去把他……狗剩挠挠头看看天,朝石头吹了个响哨,石头走过来,狗剩揽着石头的膀子走了。
牛把式甩了一声响鞭,花车拐上大路。翠妮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周日,李玽声上午接待两个外地的客商,吃过午饭,开着田亮的车一边往家走,一边打电话给刘珊珊,珊珊,我今天感觉身体特不舒服,你下楼,陪我去看一个医生,这个医生还是我的“老情人”!
刘珊珊惊问,咋啦咋啦!有点胸闷,没事,我就在楼下。李玽声开车径直回到九道湾。刘珊珊问,你不是会老情人吗?是啊,老情人的影子都在这里!
东岗上新修了一条村村通水泥路,村民们都从岗半坡搬到了路两旁,盖起来清一色的两三层小楼,不过,这都是年青人出去打工挣的钱,大多数房子都大门紧闭,在家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老村成了空心村,于是,根据国家土地占补平衡政策,老村全部推平改造成农田,找不到一点旧时的影子。石头的病早就好了,又找个四川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在东莞打工多年,父母死后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前些年,李玽声每次回来都要到石头家坐坐,拉拉家常,送点吃的,留点钱。去年他从东莞回来到县政府找到李玽声,将一塌钱放在桌子上,狗剩儿,这些年你没少接济我,现在我有钱了,一定要还你……
李玽声和刘珊珊到各家寒暄一阵,发点香烟和糖块,又到父母的坟上烧点纸钱。站在高岗上眺望,弯弯曲曲的九道湾河道种满了杨柳树。李玽声边走边指着那片岗坡,这个坟头就是疙瘩叔的衣冠冢,那个地方就是我们偷树的地方,那一片就是我们羊群羝架比赛的地方,远处那一片树林便是当年的“大盖”,那一片沙滩,则是以前钓鳖的黑龙潭……
离开老家九道湾,小车沿着山路一直向北进入山区。这一带植被很少,裸露的石块满山堆垛。刺耳的碎石机轰隆隆不断,载满石子的四轮拖一个接一个在路上飞跑,扬起灰尘弥漫了整个山沟。穿过几个采石场,又拐了几架岭,面前出现了一片平缓的山坡,满是葱翠的绿色。刘珊珊抱怨道,李玽声你搞什么鬼名堂,究竟拉我去哪?
说话间,车子拐过山崖,前面是一片绿色坡地,坡地上立着一个木栅大门,门楣上五个绿色大字“野蔷薇牧场”,小牧场里绿草茵茵,数百只山羊散落在草场上,一个半圆形的小湖泊在岸柳的映衬下泛着绿光,一栋蓝顶木楼倒映在湖水里。刘珊珊新奇地张望,指着四周绿篱笆上正在盛开的刺玫花,这是哪里?这么美的地方!
李玽声指着野蔷薇牧场的牌子,这就是我的“私人医生”,一看见这五个字我就神清气爽,感觉啥病都没有了;你再看那一群白色家伙,它们就是我的“老情人”!刘珊珊睁大眼睛,你这家伙真会骗人!李玽声笑笑,看来我的老情人打动你了?
李玽声的表弟快步走来,嫂子、狗剩哥,茶都泡好了!
十三
小白梅苏走了
大憨娶了媳妇之后,似乎更加蔫儿了。瞎婶几次在半夜里听到哑巴媳妇哇哇地哭,哑巴呜啦着啪啪啪地打大憨,大憨总不吭声,有时被打急了,大憨就闷声闷气地哭几声。瞎婶又劝媳妇又骂大憨,因为看不见哑巴的比划,也不知道他俩因为啥生气。瞎婶就托人把表姨请来了,哑巴就比划着要回家。表姨问为啥生气,哑巴一开始光哭不说,问急了,哑巴朝裤裆里指指,拢起五指比了个“撮”!
表姨明白了,比天划地地劝了大半晌,才算安住了哑巴。表姨又把大憨叫到一边,如此这般交代一番。表姨走后,哑巴安生没几天,又开始与大憨怄气了,气越怄越大,没过多久哑巴走了。
瞎婶打发人去南王庄叫哑巴,一直没叫回来。
这段时间,小白和梅苏几个知青不断地议论“红都女皇”的事,有时夜里很晚了还聚在一起听收音机,声音调得低低的。狗剩把耳朵贴在门口,只听见一个蛮蛮的女音说一些耸人听闻的话,听得狗剩心惊肉跳。问小白,小白摆摆手,别乱说!
小白的招工指标下来了,是县机械厂。梅苏一天没吃饭,睡在床上不起来。小白劝她,她翻个脸朝里。小白决定把指标让给梅苏,就去公社找张主任,张主任说县里知青办不同意,下次还有好指标呢,可能就轮着梅苏了!小白只得作罢。毕竟省城的知青在县城工作,也不理想。小白把张主任的意思说给梅苏,梅苏说俺要走不了,咱俩咋办?你看你想哪去了,咱俩从初中到现在都六七年了,我会永远爱你的!梅苏打个挺坐起来瞪着小白,你说话算数?咱俩谁要先变心,就天打五雷轰!梅苏窜起来吊在小白的脖子上拼命地吻,小白把梅苏抱起来甩了几圈,又扔到床上,一下子压在梅苏身上,把她压得喘着气直叫娘。
这几天外村的知青们一拨一拨地来看他,小白满面光彩。一切准备就绪明天就要离村。邻居们都来相送,大家都说小白这个知青组好,小白与邻居们搿合的好,小白,你走大家会想你的!说得小白眼圈红红的,直给大家一遍遍握手,我这一辈子啥时候也忘不了九道湾这个第二故乡……
老八大声说,好了好了,牛车在那儿等着呢!小白和梅苏正要去坐车,狗剩慌慌张张跑过来,红着眼说,还以为你后晌走呢!又从小白手里拽过提包交给大憨,大声说,大憨哥,小白哥记着你呢!
狗剩凑在小白耳朵上说,大憨的哑巴媳妇跑了你知道吗?小白点点头,把一支钢笔塞到狗剩口袋里,俩人又拉拉手,互相看了一眼。小白朝众人大声说,安着身我会回来看乡亲们的!
表姨把哑巴媳妇叫回来没过几天,又哭着走了。翠妮看哑巴不回九道湾,瞅了个空子,趁王家不注意也跑了回来。可惜的是半年多时间,翠妮变化很大,身子也变胖了了,人也木讷了。
狗剩领着石头过来看她,仨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只有花脸在外面咩咩叫了几声。石头走过去搂着花脸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解开绳拉着走了。狗剩说,你看石头儿哥的病好多了吧!
翠妮的泪刷地就下来了,抬手朝自己脸上啪啪猛打了几下。狗剩站那儿也不劝她……
刘珊珊拿着手机,对着篱笆墙上的刺玫花拍个不停。玽声你快来看,这刺玫花还有蓝色的呐!李玽声走过来,这叫七彩蔷薇,也叫四季蔷薇,咱本地叫刺玫,我在网上购买的种条回来扦插,三年了终于长成点气候,怎么样?太好了、太漂亮了!快,给我拍几张照片,传给闺蜜们看看!刘珊珊在不同位置摆了几个Pose。李玽声一边给她拍照一边说,那我们就来这定居吧!珊珊道,真的?李玽声举手与刘珊珊击了一掌。
那边表弟大声喊,嫂子、哥,菜已经好了!
嫂子,你第一次来视察,也没啥好东西招待你,看,就这四菜一汤!刘珊珊一看,拍手叫好,表弟厨艺不错啊!李玽声笑说,皇后驾到,上的都是“硬菜”,清炖甲鱼,烤羊排,爆炒野兔,山韭菜炒鸡蛋,芦笋汤!刘珊珊说,表弟你太费事了!表弟擦擦手,不费事,元鱼是咱这塘里养的,现吃现钓;烤羊排是咱自己的羊,还是上次我哥和朋友们来这玩宰的,没吃完放在冰箱里了;山韭菜是山沟里割的,野兔是自己送上门的!
刘珊珊感到奇怪,自己送上门的?表弟笑说,我用细铁丝握了几十个套圈,固定在野兔喜欢出没的地方,铁丝太细,挽的是活捆儿,兔子看不见,头拱进去就出不来了!
表弟拿出一瓶“白云边”,每人倒了一杯。李玽声说,我这河长下午要赶回去检查赵河的险工险段加固工程呢,珊珊,你陪表弟喝几杯吧,他在这里很辛苦!表弟说,哥你也喝两杯,离县城就几十公里,一脚油门不是,吃过饭你们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再回不迟。我最近戒酒了!
一顿饭吃得刘珊珊十分高兴,酒喝得也爽快。不觉有了酒意:表弟,我冬季就来给你当徒弟如何?表弟笑说,我还是狗剩儿哥的徒弟呢!刘珊珊指着李玽声哈哈笑起来,到底还是狗剩儿嘛!
站起来时刘珊珊脚下一滑,歪在李玽声身上。李玽声把她搀到房间,她突然来了兴致,非要做爱不行。李玽声笑说,你咋变成老淫疯了!刘珊珊呵呵一笑,我要体会一下在这荒山野岭做爱的味道……
十四
大雪纷飞
北风卷起树叶呼啦啦乱飞,天上阴得很重,看来要下雪了。羊群扎成了一堆儿。石头不嫌冷,敞着怀在那吹口哨。紫头用大角在坷垃垡地里拱出个冻红薯,正在与花脸一起分享。一个小骚狐看见了,跑过来和紫头争吃,紫头用大角把小骚狐甩了过去,小骚狐已长成大个子,全不把紫头放眼里,突然从斜插里羝过来,紫头没注意,竟被小骚狐羝翻在地。紫头大怒,站起来抖抖毛扑向小骚狐,小骚狐噙起半拉红薯跑了,它俩一跑一撵,围着羊群转了几圈也没有撵上!
狗剩心想,紫头也要老去呀!就用鞭杆剜出个冻红薯叫住了紫头。紫头不情愿地停下来,噗噜噗噜鼻子,啃着狗剩递过来的红薯。
大憨急慌慌跑过来喊狗剩,快快,翠妮被南王庄来人抢跑了!狗剩撂下羊群就往村里跑,老远看见有几个壮劳力把翠妮驾到一辆骡车上,骡车飞快地跑了!狗剩自知两腿跑不过骡马车,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没过几天南王庄传来信说,翠妮儿早产了一个女婴,大出血死了!狗剩心里猛地疼了一下,拿眼看石头,石头仍在吹口哨。一村人都为翠妮儿惋惜,瞎婶哭得呼天撞地,七娘、九娘都来相劝。大憨看见狗剩,甩着鼻涕说,翠妮儿一死,哑巴再也回不来了……
这几天狗剩心里总感觉堵得慌,脑子里很乱,百无聊赖的样子。到南岗放羊,狗剩光想往高处站,向远处张望,一岗一洼的丘陵灰蒙蒙一片,灰暗的日头落下的地方该是县城吧,小白走后一直没信,梅苏送小白走后也再没回来,几个村子所有的知青似乎都走了。狗剩自言自语道,都散了!
很多人都在传京城里的小道消息。天上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大地上……大憨的病小白还记吗?霸王山为啥一到夏天会有那么多的雨水?大山的外面还有什么?狗剩觉得,自己的神经似乎也有了问题……
大憨靠在陡坎上和石头说话,石头也不理他,嘴里吹着口哨用脚一下一下踢面前的料礓。羊们散在荒岗上,啃着地上的干草根。狗剩想,其实人活着真不如羊,羊们也有思想、有朋友,有夫妻有儿女有亲情,敢爱敢恨,没有那么多的顾忌,虽然受人约束,也受人照顾,当个羊多美呀!
狗剩就走到羊群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挨个地摸一遍。紫头用头蹭他的脸,蹭得狗剩泪汪汪……
天阴得越来越重,刮过一阵尖利的风,便有雪籽飘下来。爹被老八派去送通知去了,妈坐下来纺棉花,狗剩掩了门挨着妈坐下来,两眼望着房顶上的燕窝,久久也不说话。
妈说,娃儿你还不去羊棚呀,下雪了,今黑儿天冷你早点去暖被窝吧!妈,冬天燕子都上哪儿去了?这傻孩子咋问这呀?它们去南边过冬了,南边暖和,明年一开春就回来了,因为这是他们的家!狗剩说,那燕子比人可美多了,狗剩笑笑,哪一天我要是走丢了我爹会不会挨批斗啊?妈又瞟狗剩一眼,你一个大活人咋会走丢了?
雪一直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而且越来越大。大半晌了,家家都关着门。老天让人睡大头觉呢,起来干啥?
到了中午,羊们饿极了,拱倒羊圈的栅栏门,咩唛乱叫,跑得满村都是。老八被羊叫声吵醒了,起来一看,羊炸圈了!便蹚着没膝厚的雪来找狗剩。妈来个比狗剩儿,憨子你俩睡死了!
扒着羊棚一看,只有大憨在蒙头睡觉。老八扯下大憨的被子问,狗剩儿呢?大憨揉揉眼睛摇摇头。傻吊,还不快起来找羊去!
老八骂骂咧咧走出羊圈,正好碰上狗剩爹也来找狗剩,就说,七哥,狗剩儿看的啥球羊,要是跑丢了谁赔?
狗剩爹说,啧啧,这孩子光给他八叔找事。这样吧,你去敲钟,让各家找个家的羊,我和大憨去把队里的羊圈起来。
老八一边敲钟一边喊:羊炸圈了,各家找各家的羊啊!
老八一喊人们都出来了,不一会儿都把各家自己的羊拉走了。只有花脸没人拉,跑到石头家门前咩咩地叫。石头走出来跟它们说话,花脸就不叫了。
狗剩爹拽一捆干草把队里的羊引到圈里,就去找狗剩。从大憨家找到石头家,一村人问过来了,也没有找到!老八骂道,这球娃儿流窜了?狗剩爹叹声气,狗剩儿最近不正常,我琢磨着是不是也神经了!
天完全暗下来了,狗剩妈已变成了雪人,还蹚着雪在野地里找,哑着嗓子在雪地里喊,狗剩儿、狗剩儿——
石头跟着喊,狗剩儿狗剩儿——
花脸也跟着叫唤,咩——咩——
李玽声一连开了几天的会,感觉胸闷的厉害,背部间断性疼痛,吃不下饭,浑身无力,不得不来到医院做检查。不查则已,一查一身疾病。除了已知的心肌缺血和界性早搏外,冠状动脉造影梗塞百分之七十,多发性胆囊息肉,肝囊肿,前列腺肥大……亏得刘珊珊已经去了澳洲,否则非把她吓个半死不行。
根据检查情况,马院长建议立即住院,最好马上转到省人民医院去。李玽声挠挠头,笑说,一到医院检查,病都被你们吓跑了,浑身轻松,没有感到哪里不适;这两天省、市发革委和水利厅组织专家要来考察论证唐河复航呢,关键时候我不能撂挑子呀!马院长说,李县长,你千万可不能大意呀!
李玽声带队,省市有关专家七八个人,沿着唐河实地踏勘,很多河段没有公路,走走停停,一天跑了二十多里路。晚上,市发革委招待,沿河两县的书记县长都参加了宴会。市长开场白后,大家轮番敬酒。水利厅的许处长与李玽声是同学,李玽声端起酒杯给他敬酒,老同学,你可要出大力哟!许处长端起酒杯与李玽声碰了一下,哈哈一笑,那要看你喝酒的表现了!李玽声抿了一下,耳语道,我刚从医院跑出来,血管堵塞百分之七十!许处长头一仰,哈哈,堵七十算啥,我已经下了三个支架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李玽声被许处长感染,一扬脖子把一大杯茅台倒进嘴里!
宴会至九点半方散,李玽声与大家一一握别。许处长已经小晕,攀着李玽声往前走,李玽声脚下一滑摔倒在电梯门口。
李玽声骑了个白马,白马似乎长了翅膀,在云海里飞奔,身后曳出的一缕缕霞光,像飞天女神的彩带一样飘逸;白马飞过一片大湖,四蹄踏过湖面,浪花飞溅,紫头和花脸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一群羊,看见骑白马的他,咩咩叫着跑过来。他想让白马停下来,白马似乎不听他的使唤,一直往前飞奔。忽然,白马一下跌进悬崖,把他甩向半空,他的身子打着旋往深渊里落去,一下摔在一块巨石上,他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
刘珊珊轻轻呼唤,玽声、玽声,你可醒了!李玽声睁开眼,这是哪里?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刘珊珊抹把眼泪,这是ICU病房,你已经在这里抢救两天了,你要把人吓死了!李玽声环视一下病房和几台监护仪器,抬抬腿,我感到很得劲,刚才还在骑白马呢!谁还有心说笑,我接到电话就飞回来了,昨天夜里联航到家,现在正是ICU病房探视时间啊!我感觉没有太大的问题,休息两天就会好的。哎呀玽声,你太粗心大意了,但凡偷点懒也不至于把身体搞成这样!昨天书记县长都来了,我对他们说了,尽快把我们玽声的辞职报告批了吧!李玽声笑笑,你同意了?
这时,主治医生进来,我在监控室里看见你醒了,很好,亏得送来的及时。又对刘珊珊说,你们做个准备,北京阜外的专家下午就到,晚上做手术!
两个支架一放进去,胸闷背疼就消失了。李玽声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这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次住院。出院那天,李玽声早早起来,走到病房阳台上,仰脸对着初升的太阳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笑对刘珊珊说,看,我的“老情人”想我了!
田亮开车来接他,刚出市区,尹书记打来电话问,是不是今天出院?李玽声说,是的。好,你先休息一段,过两天我和周县长去看你,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快到家的时候,他对田亮说,我们直接去“野蔷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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