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梦铁树 故事:如愿嫁给暗恋男神,新婚夜他叫错我名字,我才知做了替身
故事:如愿嫁给暗恋男神,新婚夜他叫错我名字,我才知做了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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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晏江近日濯云池来的越发勤了。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小兰没有停下擦拭瓷瓶的手,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
小样儿,现在还不重视我,我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凑到她耳边道:“我怀疑他暗恋我。”
小兰的身子抖了三抖,瓷瓶也抖了三抖,最终不负吾望,哗啦掉在地上,碎了。我替小兰庆幸道:“幸亏这瓷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否则你可惨了。”
小兰惊愕地将我望了一望,随即摇了摇头:“小痴,当初我就建议给你起名大傻,是上神说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的名字有碍你以后说亲,方替你改名小痴。我看你就该加一个字,直接叫大傻子。”
想到我将来亦有可能成为栖华宫的女主人,我便提前赦免她的无知。
提及当年我初初化形之日,是在濯云洲围绕流丹树的仙草丛中,彼时晏江恰好在濯云洲布结界。见我压倒了一众仙花仙草,气得直冲过来要将我拍死。我瞪大了双眼,反射性喊出一声我仅知道的名字:“晏江?!”
他差点没收住劈过来的一掌,反倒差点伤了自己。
他瞧着我怔愣了半晌,而后从嘴里蹦出一个“央”字,却在我出声的瞬间收声:“你还真叫晏江啊,你可是我唯一认得的神仙。”
小兰后来告诉我,晏江的父亲是天人,母亲是上古神族,他本是一个半神,却因为连年平定八荒之战乱,被神界尊为上神。
似我这般直呼上神名讳的,后来被晏江起名为小痴。
因濯云洲的结界连我这般刚化形的小仙都拦不住,晏江干脆撤了结界。鉴于我毁坏了诸多仙草,于是我被指派浇灌仙草,守护濯云洲的流丹神树。
据栖华宫的洒扫庭院的姐妹说流丹原本是一颗石头,自从被上神养在濯云洲后,经仙草泽润养护,某一日竟发芽生长起来。
濯云洲就离晏江的东宸殿不远,可见他对此树的重视,除过看护神树之外,因为晏江喜静,东宸殿虽为主殿,却位置偏远,甚少安排宫婢在此,因而我还得兼职东宸殿的洒扫侍茶。
与此同时晏江在某一日我被茶烫到而导致他亲自向医仙馆讨要烫伤药后嫌弃道:“身为守护神树的仙子,修为如此之差,三清少得可怜的烫伤药也就用在你这等废柴身上,你必不能如现在这般堕落。”
结果我兼职的报酬就是成堆修炼法术提升内修的经书,除此以外,每当每日将夜未夜,将明未明之时,我须得在濯云洲打坐领悟心法,晏江美其名曰吸收天地精华。
东宸殿离濯云洲的距离,足够让晏江趴在窗头就能看到我是在濯云池里划水,还是在流丹树旁摸鱼,我分毫不敢松懈。
我悲催的修仙生涯在东宸宫婢和神树仙子之间精分跳跃,大约是我照顾得太好,那传闻中由石头生化成的流丹树,最近竟有冒花骨朵之势。
晏江看我的眼神一日怪似一日,最近往濯云洲跑的是越发频繁了。想来,他是因为我守护神树之仙力卓绝而对我心生仰慕,进而看久了我的貌美对我渐生爱慕。就连喊我端茶倒水的频率都越发高了,时不时还假装无意与我手指相碰,一碰就直对着我的脸盯上两秒。
他暗恋我,绝对的。
2
沉月仙子自她师傅神隐之后便做了医仙馆的馆主,听说早年于晏江有些恩惠。
晏江虽高居上神之位,却生了一张极为招蜂引蝶的脸,莫说是神女仙子的情书不迭,有次我随他去西荒采仙草,半路上一个小仙倌竟然羞羞答答地凑过来,似有些难为情,猛的往晏江脸上怼了一下。聪慧如我,也没料到:原来好男风的风潮,已经由凡间传到天界了。
而能进出栖华宫的仙女,千八百年也只有沉月这一位。据悉沉月仙子倾国倾城美貌无双,如果说晏江是天界少女的梦中情人,那沉月便是天界少男的月光女神。这俩人就一个字——登对。
然而几年间,少说我这位隐形情敌也来了东宸殿五六次,我竟次次都错过。
自我单方面确定我和晏江的关系后,我便时刻留意东宸殿的动向,就等着沉月来访时艳压一把。
我窝在神树下,遥想几月前沉月在东宸殿与晏江下棋论道的情景。早就被我买通的小兰替我传了讯,只有五个字:沉月在,速来。
于是我假装关心晏江,装模作样接过小兰手中的茶大摇大摆地送进了殿内,面对我的晏江问:“你来做什么?”
看那躲闪的眼神,稍滞的语气。心虚了,绝对是心虚了。
沉月回过头,眼里并没有我想象的惊艳之色,反倒是三分恐惧三分惊愕还有四分的不可置信。
我忽略掉她莫名的眼神,径直走到案前摆上茶杯,暗自腹诽道:什么万千少男的月光女神,也就是勉强与我平分秋色嘛。
“晏江,喝茶。”我斜睨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她还是一副见鬼的表情,只是微张的嘴合上了。没等晏江表态,便听她颤颤巍巍地说:“央…禾?!”
晏江比我先笑出声,我有些不满,被捉奸还敢笑:“你觉得她像吗?”
一句话就扭转了我俩之间的态势,沉月随即换上一副嫌弃的眼神,拂了拂袖子,镇静道:“央禾战神性子清冷,在世一千多年也未有人同她热络,凡间尚有易容术,天界多一个长得相似的人也不足为奇。”
我撇了撇嘴,不知如何反驳,但剑已出鞘,我现在可不能走。于是又听她说:“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日将下凡历劫,届时还请上神多关照关照。”
更可恨的是沉月走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写着:还想跟我斗?
晏江对此事也没有作何解释。
我倚着流丹树,揪了一把濯云池的荷叶。心想:或许晏江他不是暗恋我罢?他大概是将我当成醋沉月的工具人,否则何以待沉月走后露出那般舒坦的表情,像是为谁出了口气似的。
3
我长得像神族的最后一任战神央禾,这是我在栖华宫公开的秘密,除此以外,外界没人知道,因为晏江声称考虑到我的法术可能替他丢人,也没让我出去几次。
所以我像央禾,公开且秘密。
但是沉月作为当年战神的故人也能认错,我第一次生出了找晏江求证的想法。
他第一次见我时那声未叫出口的名字,我是否真的与他的师父央禾有什么渊源。
渤海这个地方很是不同,作为当年央禾血洗西獠族群,后元气耗尽葬身海中的地方。不像瀛洲那样阴郁,反倒是仙泽祥瑞之气萦绕,异兽珍草的栖息之地。
更怪的是他们并未将我错认成央禾,这让我几年来第一次对自己的样貌产生怀疑。
晏江与路过渤海小岛的仙人点头示意,转头带我上了云头,指着渤海对我说:“央禾上神平东洲战乱,灭西荒恶兽,修为天上地下无人能及,便是昔日战神我的父亲在世,也不敢说能与她比拟。她受千万仙者敬仰爱慕,八荒众生顶礼膜拜,一千年前为灭西獠葬身渤海。”
他长袖往海面挥去,我分明看到盛大的仙泽笼罩渤海,他凄凉一笑,言语间却分毫不掩得意之色:“她是我的师父,她死后这里不仅没有被西獠族的魔气侵扰,反倒仙泽充沛,瑞气萦绕。”
他看了看我,失神片刻。提了一口气问:“你觉得你跟她……”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至少是毫不相关。
我惶恐!连忙摆手摇头:“我不是我没有,我不配!”
他点点头,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一副孺子可教的慈爱表情。
彼时有位仙者带着满身药香味从我们身旁咻得一下窜过去,还没等我感慨他与这沉着镇静的氛围丝毫不符的时候。
他又退回来,又是盯着我半天,我这回抢白道:“我不是央禾。”
他猛地上前抓住我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颤抖着声音悲戚地说道:“你不是……”
我满意地点点头,“还有谁是?”
孺子不可教也!
晏江正要出手拦他,不可教君反手一把迷药悉数撒到晏江脸上,饶是百毒不侵的晏江,也咚得一声栽倒在地。
我愣了,我发抖了。此仙了不得,连晏江都能放倒。我只能任由他拉着我出了渤海的结界,他嘴里还念叨:“你怎么又和那厮混在一起,那个白眼狼,管他作甚。”见我一直回头,不可教君停下来,恨铁不成钢地问道:“央禾,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对我的承诺了?”
好家伙,央禾上神的八卦就这么怼到我脸上来了?还有这好事,我憨笑出声,拿出小本本:“先别急,你叫什么?”他狠狠皱了皱眉:“燕沐。”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我一路飞驰,到了姻缘殿。
这是我一天之内见到外人最多的一次出游,我不禁有些兴奋。月老见到我非但没有表现出惊讶,反倒有些了然的神色。
月老没理我,看向他攥着我的手,径直朝着燕沐问:“可是要看前尘镜?”
燕沐也没理月老,拽着我就坐到了前尘镜面前,月老拂掉镜上的红线,捏了个诀。镜内便幻出一片厮杀的战场。
我十分错愕,竟不知月老这里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而是征战沙场的残暴。实在可怕。
但此事涉及央禾战神的八卦,我再一次掏出本子聚精会神地看向前尘镜。
4
从无尽之处坠落的天火朝前席卷而来,一时间阴沉的天色被照的通红,耳边是将士和兵器分不开的厮杀和碰撞声,战火弥漫,硝烟四起。震荡的苍穹之下,央禾半跪在地上用剑撑住身体,面前的西獠叛军统领聂蚩狂妄地笑道:“高贵的神女,神界的不败之将,也不过如此。”
央禾嘴角扯开一个并不算好看的笑,在她绝美的脸上显得有些怪异。一名天将的身体在两人之间散魂,短暂的金光过后,央禾已飞上云霄,长剑直指冲向聂蚩的头顶,然而恍神之间,一名叛军飞上天际试图挡住央禾的剑,也就是这一挡,央禾没能看到叛军之下,聂蚩飞出的剑。
一剑穿心。
央禾胸膛插着泛黑光的剑从天上坠落,元气从她体内迅速流失,落地的一瞬被恰巧赶来的燕沐接住,再看时,她仿若已经苍老了几千岁,回天无力。赶不及伤怀,可央禾最终止住燕沐要救治她的术法:“没用了燕沐,不必费力。”她想对他笑一笑,但最终没能成功。她远远瞧见远处飞来的黑色身影,那似乎是她的徒弟晏江。
她没有理会,“燕沐,如来世再见,我定不负你的心意。”
此生终了,燕沐平静地打算接受她殒身的事实,谁知央禾竟费尽精神迫使元神出窍,只见那虚无的金色身形带起聂蚩的剑向西獠叛军刺去,伴随着她元神破开苍穹之上乌云之际,叛军及首领与她破碎的元神一并坠入渤海。
不过片刻之间,渤海之上便只余战后的废墟,平静得仿佛这里只是经历了一场大火。燕沐眼角含泪的瞬间,前尘镜熄灭,我却没有错过最后那一瞬晏江跳进渤海的身影。
我看得入神,一时没能察觉燕沐靠近的脸。
“你们两个在作甚!”直到被晏江的呵斥之声惊醒,我这才反应过来——燕沐方才是要亲我?
燕沐一把拉住我藏于身后,愤愤然道:“你不能带走她。”
“仙君不要以为当初救了我如今便有资格决定她的去留,况你方才暗算我的事还没有清算。”
燕沐没有出声,大抵理亏又知道敌不过晏江,便拉着我直出姻缘殿:“你现在可还有疑问?”我摇了摇头,“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再续前缘?”他终于回头恳切地将我望着。我瞪大双眼,深吸一口气:“燕沐仙君,我不是那意思,我除了与央禾上神长得一样,我们俩没有任何共同点啊。”
在我被追上来的晏江带走的前一刻,我听见燕沐在身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央禾,这世上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神仙。”
5
我被禁足了,在濯云洲。
理由是这次出行四处招摇导致我被燕沐诓骗,进了前尘镜而差点被炼化,神魂震荡,晏江好不容易稳住我的心神费了很大功夫——这是晏江他自己的说辞。
闲来无事,我只好翻起他让我抄录的经书,索性闭关打坐。但我依然感觉到他最近很忙,为了让流丹树汲取更多仙草的滋养之气,他遍寻四洲奇珍异草,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一颗石头生长出来的铁树。
话说于某日某夜,我突然感受到我用来闭关的结界受到震荡,我忙撤去结界。朝外看时却看到十分香艳的一幕。
晏江衣衫半褪倚在流丹树旁,似乎要进濯云池沐浴,但我观察了一会很快发现他沐浴的姿势不对,好家伙他这是要投湖啊。
不及细想,我冲过去就是一个锁喉将他拖上岸,我撑在他上方,盯着他的眼睛,我扭头看了看天,深切怀疑天上的星星是不是掉了一两颗再他眼里,否则今夜的晏江何以如此诱人。
他捂着胸口,我盯着他的手。我在上,他在下,我俩气喘吁吁,气氛一度十分暧昧,还没等我看清他捂住胸膛的手渗出的血液从何而来,就听见一声:“你们两个在作甚!”
这台词为何如此耳熟,我翻身坐起,看向声音来源,不可教君,啊不,是燕沐,拎着一包纸袋向我冲过来,指着我和燕沐,那感觉就像一个委屈的妇人,指着一对奸夫淫妇,纵使没干什么的我,也被看得有些羞愧,就跟我真干了什么似的。
他生气地将纸袋扔进池里,戚戚然愤愤然对我吼道:“你还是要负我。你从前爱吃的如意糕,如今可还爱吃,我却忘了,你从前喜欢的人,如今怕是仍旧喜欢吧。”继而转身望了望我这几年看得生烦的平平无奇的流丹树,呆呆地说:“终究是我妄想了。”
晏江带我下凡的时候,我顺便去戏院听了几出戏,转头再琢磨琢磨燕沐那一番恳切的话,下了一个结论:他定是凡间的话本看多了。
“我们为什么突然来凡界啊?”我抱着一堆东西一副小厮装扮,好不容易追上摇着扇子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晏江的身边,他放慢了步子,待我与他并排的时候说:“你不是要吃如意糕吗?来带你买啊。”
我何时要吃如意糕了,我看是你约会旧情人才是正事。
这个疑问在我看到下凡历劫的沉月仙子时,我豁然开朗。平日里端着架子装模作样的晏江上神,原来喜欢在凡间暗度陈仓的艳遇,真是骚包。
话说那沉月仙子,此番托生的是一个妃子,那皇帝好巧不巧长得就跟晏江有七八分相似,真是天上地下好痴情的 一对怨侣。
想那沉月仙子此生为了救皇帝于危难,不得已破例使用术法,却被皇帝和百姓当成妖女。
天界被迫再次封印了她的记忆和术法,我同晏江下界那一日,正是皇帝当着万千百姓的面处决沉月之时,沉月对晏江的情意真真是可叹可惜,哪怕是面对皇帝七八分相似的脸,哪怕是皇帝将要烧死她,她依然能摆出一副含情脉脉的姿态。也不知是不是入戏太深,是演的还是演的?
就在沉月即将烧死的时候,我见晏江抽出她的元神,皇帝点火的只是一具将死的傀儡。怪道之前她托晏江关照,敢情在这等着呢。
然而就在两人打算互诉衷肠之时,沉月面色不善地看向我,喃喃道:“晏江,你还是放不下吗?”
晏江收起折扇,似乎不跟在意她的话,指着我笑着说:“她是小痴。”
6
沉月后来再没来过栖华宫,这都是后话了。
我和晏江回到天界的时候流言已经大肆传遍了大街小巷——晏江上神貌美宫婢情难自已,流丹树旁濯云池边天地野合,横批:栖华情事。出品天界头条。
这么多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神仙我只能想到一位——燕沐。
得不到就毁灭,不可教君果然手段很辣,不可教啊不可教。
我以为他的神仙生涯要走到尽头了,却没想到晏江理都没理他,转头就向神界打了报告说完娶我。
“为啥?”我涎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地问他,是不是暗恋我是不是是不是,我雀跃了,沸腾了。还说不是。
没想到这厮慢条斯理地与我分析道:“你我在天界的声誉差成这样,虽你也难逃其咎,但身为男子,我总得对你负责不是。”
我觉得天界的女仙都被骗了,晏江根本不是什么纯情少男,明明就是个老骚包了。照我这样的路子,各位女仙大可学习一番,当初往晏江怀里这么一倒,再买通天界头条上个热搜,坐实了两人暧昧不明,先玷污了晏江的声誉,然后就可以让他非卿不娶。
到时候哪还有我什么事,只恨仙子们没有早早发现其中关山窍,偏让我钻了空子,看来日后我在天界树敌颇多。
直到大婚当日也没什么异样,仙子们到底对晏江的威名存了几分畏惧,没有上门踢馆,我也深居简出,这才相安无事。只是行过大礼后,燕沐今日没来,沉月却突然送了一瓶凝露给我,说是燕沐托她交给我的,她盯着已经交到我手里的凝露:“流丹树或可开花结果了。”
是以洞房前我没忘了将凝露洒到流丹树旁,晏江等了一千年,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栖华宫众仙,都想知道,这流丹树究竟有何秘密。
我满心欢喜地嫁给晏江,我想着晏江或许对我有一点喜欢,也或许他不喜欢我,但我已经是他的妻子,日子久了,总能生出点情意。
但新婚之夜,云雨过后,我在将睡将梦之际却听到晏江在我耳边轻轻道:“央禾,央禾,该醒了。”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情人的呢喃,那样的温柔甜蜜,是我不曾听过的体会过的晏江的声音。
如愿嫁给暗恋男神,新婚夜他叫错我名字,我才知做了替身。
我甜蜜着亦难过着,我做了一个梦,一个旖旎的噩梦。
7
我是神族的骄傲,不到一千岁就平定四海大大小小的战乱,更是让天界那帮天人望尘莫及,除了天界战神晏柯。他虽是天人,却修为高深,战无不胜,保卫了天界和神界数千年平和。而且还有个神女妻子为他而死,天族和神族的孩子最难孕育,他的妻子便是死于难产。
所以即便他于神界有恩,我依然不喜他。
我立誓要向众生证明我比他强,进而代替他成为新的战神。
与西獠族的第一战是我以为终于来临的机会,可被告知时才知道晏柯早已请命奔赴战场。众神凋零,神界并不允许有神无故损伤,是以当前线的士兵来报军情紧急时,已经迟了。
我赶到瀛洲时只是收拾了残局,连晏柯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却见到了独自赶赴战场救援的晏江,我看出他已经在战中受了獠毒,若是不及时护住心脉,只怕不过数年就将死去。那时我想,我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看到晏江伴着晏柯遗体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晏柯的手下说:“将军希望上神能照顾晏江。”
我才明白,他数年前深入西獠探查军情时便已走火入魔,这次瀛洲之战,他是报着必死之心迎战的。所以他故意延报前线军情,故意不让我来救援,就是怕伤了无辜的神仙。
那个孩子,我最终收他为徒,带他进入天目山修习仙法以压制他的毒性。
燕沐是瀛洲之战替我疗伤的仙君,据说是被我的飒爽英姿所吸引,想要与我结亲。我活了一千年,第一次见到有人求亲这么直白的,倒不是看不上他,只因为我当时自以为胸怀天下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所以拒绝了他。
可偏偏是他,为我以身涉险,差点命丧瀛洲。
那日还是沉月告诉我,燕沐去了瀛洲,那里自从晏柯封印西獠之后便成了凶兽的极乐之地,无数亡魂聚集的小小瀛洲,不知成了多少恶兽的狩猎之地。其凶险就算连年征战如我,也会避开。
可沉月说那里有一颗石头叫流丹,可以救治晏江的獠毒。燕沐替我去了,沉月没有骗我,瀛洲确有流丹石,只是我不知道的是,待我前去支援燕沐不久,她便诓骗晏江,当年是我为了战神之位故意延迟救援晏柯,才导致了晏柯身死。
而就在此时,恰逢晏江毒发,是沉月陪在他身边医治,他纵使有些怀疑,到底是信了几分。
我与燕沐从瀛洲回来,受了重伤,燕沐则是丢了半条命。我将流丹石拿回来才知道,镇压西獠的法器流丹石,是晏柯的心,怪道沉月说此物可以救晏江,一物抵一物,晏江的心疾自然可以痊愈。
我将流丹交给燕沐净化,自己闭关疗伤,因为我知道,流丹启动,封印解除,西獠数万亡军便会悉数复活,到时候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而且这一战恐怕我难逃一死。
而后便是数月之间西獠卷土重来,我重伤未愈,燕沐只得跟着我去了前线诊治,可惜西獠蛰伏数年,我终究不敌,为保万无一失,只能散尽元神只求与西獠同归于尽。
这期间却还有一事值得提一提:彼时我闭关疗伤,只是多日未见成效,我被困于瀛洲的梦魇里,恍惚间却感到唇间一凉,蓦然睁开眼,却见已长为少年的晏江趴在我身上亲吻我。给我吓得一个激灵,赤羽一族善解梦境不错,但也不必这样解梦吧。
我忙坐起身推开他,他脸上顿时红了一片:“我……央禾,其实我也喜欢你,你不要理会外面那些男仙,他们都不是好人,尤其那个燕沐。你,你让我替你诊治好不好?”
我心想,这真是有悖伦常了,我本来只想做你的师父,而且这数年间我以为我俩的关系已经到了一种我过段时间可以同你商量认个干儿子什么的,这突然之间你告诉我喜欢我,这可真是……太刺激了,禁忌恋什么的我喜欢。
可惜呀可惜,他与我终究是有缘无分,他说的太迟,也或许是知道我将死才将心意告知我,才能不留遗憾。可是——
晏江赶来渤海时同我一般,我没见到他父亲最后一面,他也没见到我最后一面。
此生终了,纵有遗憾,也就罢了。
8
梦醒时分,我起身前往流丹树,寻回最后一点记忆,果然如沉月所说,流丹树开花结果,只在一夜之间。我摘下树上的回忆吞进去,口中尽是苦涩。
我死后,燕沐将流丹石交给晏江,告诉他长期受此石滋养,他的毒便可解。可我还看到,彼时晏江拽着他问:“她呢,何时回来?她还会回来吗?”
燕沐嗤笑道:“你将这石头种下,开花结果之时或许她会归来。”
燕沐虽是有些骗他,但也没说错,他竭力挽留了我的一丝元神在流丹石上,倘若石头真能开花结果,那么我的元神受流丹之神力滋养,自然可以复生。
可问题就在于:石头如何能开花结果。
于是千年之间,晏江遍寻四海八荒奇珍,每月以心头血浇灌流丹石,希望内外神力润泽能够唤醒流丹石。 流丹生长成形的那一日便是我的化形之日。
他此前对我多番试探,最终确定我不是央禾,不得已娶了我,不过是当做央禾的替身聊以慰藉罢了。况他当年只因醋我同燕沐一同而战,而姗姗来迟,或许他早来一刻,我便有一线生机,就不至于痴傻至今,不至于沦为自己的替身。可他那时恨我,恨不得我死,为了替他父亲报仇。
或许他也爱我,千年心头血换我这一世重生。但我却不能面对他了。
我拜见完师父,顺道在他那里小住几日之时,天界流言四起:据称央禾上神归来,因恼怒昔日爱人成婚,便掳走了晏江的妻子小痴,躲进了昆仑山。其情可叹,但其心可诛!
我师父是个最好面子的,近日不知骂了我多少次。偏偏晏江好死不死这时候上门找我师父,而且关于我的事上越发添油加醋。他是心里真没点13数我为啥离开,还在那鼓动天界败坏我的名声,我就不信这些八卦,没他点头能传的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
我躲在屏风后听他在那瞎掰:“小仙早已对央禾情根深种,彼时她做我师父时,我便有些异议,只因不能名正言顺同她在一处,后又被沉月用药控制迟迟突破不了结界,不能赶来救她,差点抱憾终身。只是这一次央禾回来,且我们俩已经成了亲,我断不肯放她走的,还望上神念在我痴心一片,成全我们。”
呸,成全你就成全你,还我们,谁跟你我们。
心里想着,其实也觉得他这些年生活不易,也算是偿还了对我的亏欠,况是我自己选择元神俱灭,他没能救回自己的父亲,却救回了我,其心可嘉。
师父这次没有骂我,估计是实在不想让我待在这了,竟也帮晏江那厮说起好话,还是润物细无声那种:“央禾啊,你怎么看?”
师父不等我回答,也不顾自己一把年纪,厚着老脸自顾自地说:“当年他错过了你,你错过了燕沐,为师不懂你们这些风月,只是觉得既然如今归来,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总是错过,你心里真的放下了吗?”
9
出了昆仑山,我便被晏江堵在了山脚,我师父虽将我撵了出来,天目山总该有我一席之地,还轮不到他栖华宫来收留我。
晏江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蹙眉道:“上神误会了,我是来找自家内人小痴的。”
“这样啊,那我先走一步。”
“哎——”他拦住我,“上神准备何时归还我家小痴?”
我甩了甩手,心想把我当做替身还想要回来,做梦呢,“小痴死了,不必来找,现在她的壳子我在用,不能还给你。”
晏江不肯放我,撒娇似的委委屈屈:“那央禾和小痴,上神总得还我一个妻子。”
我终于停下步子,看着他年轻的俊朗的脸,想到他那些爱慕者,有些头大,我扶着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告诉他:“晏江,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徒弟,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其实你也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母……唔。”亲字湮灭在他的吻里。
我说过什么,天上地下就没见过这么骚包的神仙,末了还舔了舔我的嘴唇,就跟我吃如意糕似的。纯情少男啊纯情少男,他又开始胡说八道:“现在你还想做我母亲?”
“我想。”
见势,他又往我身上凑,我连忙捂住嘴,从指缝里发声:“我我我,不想。”
他挑了挑眉:“然后呢?”我不知作何回答,他状似无意地提醒我:“我们两个可是对着天地行了大礼。”
我连忙走下他递过来的台阶,磕磕绊绊地说:“其实,我觉得吧,做你妻子也还挺不错的。”
他终于满足地笑起来,拉起我的手缓步向前,喃喃道:“央禾,其实我不想你做我师父。”
我:“嗯!”
“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
“嗯!”
“央禾,我爱你。”
“嗯!”
“嗯?”
他脚步一顿,我忙改口:“那个那个,我也爱你啊。”(原标题:《栖华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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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遣赤须龙下界 佛谪金翅鸟降凡
三百余年宋史,中间南北纵横。闲将二帝事评论,忠义堪悲堪敬。
忠义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痴蝇。忽荣忽辱总虚名,怎奈黄粱不醒!
调《西江月》
诗曰:五代干戈未肯休,黄袍加体始无忧。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万姓愁。
自古天运循环,有兴有废。在下这一首诗,却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尽忠报国的话头。
且说那残唐五代之时,朝梁暮晋,黎庶遭殃。其时西岳华山,有个处士陈抟,名唤希夷先生,是个道高德行仙人。一日,骑着骡儿在天汉桥经过,抬头看见五色祥云,忽然大笑一声,跌下骡来。众人忙问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间无真主,一胎生下二龙来。”列位,你道他为何道此两句?只因有一宦家,姓赵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职,夫人杜氏,在夹马营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雳大仙下降,故此红光异香,祥云拥护。那匡胤长大以来英雄无比:一条杆棒,两个拳头,打成四百座军州,创立三百余年基业,国号大宋,建都汴梁。自从陈桥兵变,黄袍加体,即位以来,称为“见龙天子”。传位与弟匡义,所以说“一胎二龙”。自太祖开国至徽宗,共传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哲宗,神宗,徽宗。
这徽宗乃是上界长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称为“道君皇帝”。其时天下太平已久,真个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五谷丰登,万民乐业。有诗曰:尧天舜日庆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雨顺风调民乐业,牧牛放马弃干戈。
闲言不道。且说西方极乐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来,一日端坐九品莲台,旁列着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罗汉、三千偈谛、比邱尼、比邱僧、优婆夷、优婆塞,共诸天护法圣众,齐听讲说妙法真经。正说得天花乱坠、宝雨缤纷之际,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士蝠,偶在莲台之下听讲,一时忍不住撒出一个臭屁来。我佛原是个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恼了佛顶上头一位护法神祗,名为大鹏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见那女士蝠污秽不洁,不觉大怒,展开双翅落下来,望着女士蝠头上,这一嘴就啄死了!那女上蝠一点灵光射出雷音寺,径往东土认母投胎,在下界王门为女,后来嫁与秦桧为妻,残害忠良,以报今日之仇。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且说佛爷将慧眼一观,口称:“善哉,善哉!原来有此一段因果。”即唤大鹏鸟近前,喝道:“你这孽畜!既归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辄敢如此行凶!我这里用你不着,今将你降落红尘,偿还冤债。直待功成行满,方许你归山,再成正果。”大鹏鸟遵了法旨,飞出雷音寺,径来东土投胎,不表。
再说那陈抟老祖,一生好睡。他本是在睡中得道的神仙,世人不晓得,只说是“陈抟一(目忽)困千年”。那一日,老祖正睡在云床之上,有两个仙童,一个名唤清风,一个叫做明月。两个无事,清风便对明月道:“贤弟,师父方才睡去,又不知几时方醒,我和你往前山去游玩片时如何?”明月道:“使得。”他二人就手搀着手,出洞门来闲步寻欢。但见松径清幽,竹阴逸趣。行到盘院石边,猛见摆着一副残棋。清风道:“贤弟,何人在此下棋,留到如今,你可记得吗?”明月道:“小弟记得当年赵太祖去关西之时,在此地经过,被我师父将神风摄上山来下棋,赢了太祖二百两银子,逼他写卖华山文契,却是小青龙柴世宗、饿虎星郑子明做中保。后来太祖登了基,我师父带了文契下山,到京贺喜,求他免了钱粮。这盘棋就是他的残局。”清风道:“贤弟,好记性,果然不差。今日无事,我请教你,对弈一盘何如?”明月道:“师兄有兴,小弟即当奉陪。”
二人对面坐定,正待下手时,忽听得半空中一声响亮。二人急抬头看时,只见那西北角上黑气漫天,将近东南,好生怕人。清风叫一声:“师弟,不好了!想是天翻地覆了!”两个慌慌张张走到云床前跪下,大叫道:“师父,不好了!快些醒来,要天翻地覆了!”
老祖正在梦酣之际,被那二人叫醒了,只得起来,一齐走出洞府。抬头一看,老祖道:“原来是这个畜生,如此凶恶,也难免这一劫!”漳清风。明月道:“师父,这是什么因果?弟子们迷心不悟,望师父指点。”老祖道:“你们两个根浅行薄,那里得知。也罢,说与你们听听罢!这段因果,只为当今徽宗皇帝元旦郊天,那表章上原写的是‘玉皇大帝’,不道将‘玉’字上一点,点在‘大’字上去,却不是‘王皇犬帝’了?玉帝看了大怒道:‘王皇可恕,犬帝难饶!’遂命赤须龙下界,降生于北地女真国黄龙府内,使他后来侵犯中原,搅乱宋室江山,使万民受兵革之灾,岂不可惨!”二童道:“师父,今日就是这赤须龙下界么?”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来恐赤须龙无人降伏,故遣大鹏鸟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满一十八帝年数。你看,这孽言将近飞来。你两个看好洞门,待我去看他降生何处?”就把双足一登,驾起祥云,看那大鹏一气飞到黄河边。
这黄河,有名的叫做“九曲黄河”,环绕九千里阔。当初东晋时,许真君爷斩蛟,那蛟精变作秀才,改名慎郎,入赘在长沙贾刺史家,被真君擒住,锁在江西城南井中铁树上,饶了他妻贾氏,已后往乌龙山出家。所生三子,真君已斩了两个,其第三子逃入黄河岸边虎牙滩下,后来修行得道,名为“铁背虬王”。这一日,变做个白衣秀士,聚集了些虾兵蟹将,在那山崖前排阵玩耍,恰遇着这大鹏飞到。那大鹏这双神眼认得是个妖精,一翅落将下来,望着老龙,这一嘴正啄着左眼,霎时眼睛突出,满面流血,叫一声:“呵呀!”滚下黄河深底藏躲。那些水族连忙跳入水中去躲。却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团鱼精,仗著有些气力,舞着双叉,大叫道:“何方妖怪,擅敢行凶!”叫声未绝,早被大鹏一嘴,啄得四脚朝天,呜呼哀哉!一灵不灭,直飞至东土投胎,后来就是万俟�,锻炼岳爷爷冤狱,屈死风波亭上,以报此仇。这也是后话。
当时老祖看得明白,点头叹道:“这孽畜落了劫,尚且行凶,这冤冤相报,何日得了!”一面嗟叹,一面驾着云头,跟着大鹏。那大鹏飞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时就不见了。当时老祖也就落下云头,摇身一变,变做一年老道人,手持一根拐杖,前来访问。
却说那个人家姓岳名和,安人姚氏,年已四十,才生下这一个儿子。丫环出来报喜。这员外年将半百,生了儿子,自然快活,忙忙的向家堂神庙点烛烧香,忙个不了。不道这陈抟老祖变了个道人,摇摇摆摆来到庄门首,向着那个老门公打个稽首道:“贫道腹中饥饿,特来抄化一斋,望乞方便。”那个老门公把头摇一摇说道:“师父,你来得不凑巧!我家员外极肯做好事,往常时不要说师父一个,就是十位、二十位俱肯斋的。只因年已半百,没有公子,去年在南海普陀去进香求嗣,果然菩萨灵验,安人回来就得了孕。今日生下了一位小官人,家里忙忙碌碌,况且回下不洁净,不便,不便!你再往别家去罢。”老祖道:“贫道远方到此。或者有缘,你只与我进去说一声。允与不允,就完了斋公的好意了。”门公道:“也罢!老师父且请坐一坐,待我进去与员外说一声看。”说罢,就走到里边,叫一声:“员外,外边有一个道人,要求员外一斋。”岳和道:“你是有年纪的人,怎不晓事?今日家中生了小官人,忙忙碌碌,况且是暗房。那道人是个修经念佛的人,我斋他不打紧,他回到那佛地上去,我与孩儿两个身上,岂不反招罪过么?”
门公回身出来,照依员外的话对老祖说了。老祖道:“今日有缘到此,相烦再进去禀复一声,说‘有福是你享,有罪是贫道当’便了。”门公只得又进来禀。员外道:“非是我不肯斋他,实是不便,却怎么处?”门公道:“员外,这也怪他不得,荒村野地又无饭店,叫他何处投奔?常言道:‘出钱不坐罪。’员外斋他是好意,岂反有罪过之理?”岳和想了一想,点头道:“这也讲得有理,你去请他进来。”门公答应一声,走将出来,叫声:“师父,亏我说了多少帮衬的话,员外方肯请师父到里边去。”老祖道:“难得,难得!”一面说,一面走到中堂。
岳和抬头一看,见这道人鹤发童颜,骨格清奇,连忙下阶迎接。到厅上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岳和开言道:“师父,非是弟子推托,只因寒荆产了一子,恐不洁净触污了师父。”老祖道:“‘积善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请问员外贵姓大名?”岳和道:“弟子姓岳名和,祖居在此相州汤阴县该管地方。这里本是孝弟里永和乡,因弟子薄薄有些家私,耕种几亩田产,故此人都称我这里为岳家庄。不敢动问老师法号,在何处焚修?”老祖道:“贫道法号希夷,云游四海,到处为家。今日偶然来到贵庄,正值员外生了公子,岂不是有缘?但不知员外可肯把今郎抱出来,待贫道看看令郎可有什么关煞,待贫道与他福解攘解。”员外道:“这个使不得!那污秽触了三光,不独老夫,就是师父也难免罪过。”老祖道:“不妨事!只要拿一把雨伞撑了出来,就不能污触天地,兼且神鬼皆惊。”员外道:“既如此,老师父请坐,待老夫进去与老荆相商。”说罢,就转身到里边来,吩咐家人收拾洁净素斋,然后进卧房来,见了安人,问道:“身子安否?”安人道:“感谢天地神明、祖宗护佑,妾身甚是平安。员外,你看看小孩子生得好么?”岳和看了,就抱在怀中,十分欢喜,便对安人道:“外边有个道人进门化斋,他说修行了多年,会得攘解之法。要看看孩儿,若有关煞,好与他解除消灾。”院君道:“才生下的小厮,恐血光污触了神明,甚不稳便。”员外道:“我也如此说。那道人传与我一个法儿,叫将雨伞撑了,遮身出去,便不妨事,兼且诸邪远避。”院君道:“既如此,员外好生抱了出去,不要惊了他。”
员外应声:“晓得!”就双手捧定,叫小厮拿一把雨伞撑开,遮了头上,抱将出来,到了堂前立定。道人看了,赞不绝口道:“好个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员外道:“小儿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贫道斗胆,替令郎取个名字如何?”员外道:“老师肯赐名,极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长大来必然前程万里,远举高飞,就取个‘飞’字为名,表字‘鹏举’,何如?”员外听了,心中大喜,再三称谢。老祖道:“这里有风,抱了令郎进去罢。”员外应声道:“是!”便把儿子照旧抱进房来睡好,将道人取的名字,细细说与院君知道,那院君也十分欢喜。
员外复到中堂,款待道人。那老祖道:“有一事告禀员外,贫道方才有一道友同来,却往前村化斋去。贫道却走这里来,约定若有施主,邀来同享。今蒙员外盛席,意欲去相邀这道友同来领情,不知尊意允否?”员外道:“这是极使得的,但不知这位师父却在何处?待弟子去请来便了。”老祖道:“出家人行踪无定,待贫道自去寻来。”遂移步出厅,只见那天井内有两件东西,老祖连声道好!
不因老祖见了这两件东西,有分教:相州城内,遭一番洪水波涛;内黄县中,聚几个英雄好汉。正是:万事皆由天数定,一生都是命安排。毕竟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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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泛洪涛虬王报怨 抚孤寡员外施恩
诗曰:波浪洪涛滚滚来,无辜百姓受飞灾。冤冤相报何时了,从今结下祸殃胎。
常言道:“冤家直解不宜结。”那人来惹我,尚然要忍耐,让他几分,免了多少是非。何况那蛟精,在真君剑下逃出命来,躲在这黄河岸边,修行了八百几十年,才挣得个“铁背虬龙”的名号,满望有日功成行满,那里想到被这大鹏鸟墓地一嘴,把这左眼啄瞎!这口气如何出得?所以后来弄出许多事来。此虽是大数,也是这大鹏结下的冤仇。
那陈抟老祖预知此事,又恐怕那大鹏脱了根基,故此与他取了名字,遗授玄机。当时同岳员外走出厅来,见天井内有两只大花缸排列在阶下,原是员外新近买来要养金鱼的,尚未贮水。老祖假意道:“好一对花缸!”将那拐杖在缸内画上灵符,口中默默念咒,演法端正,然后出门。岳和在后相送到大门首。老祖道:“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倘若到前村有了施主,贫道就不来了。”岳和道:“不要这等说。师父到前村寻见了令道友,就同到小庄,斋供几日,方称我意。”老祖道:“多谢!但有。事,三日之内,若令郎平安,不消说得;但若有甚惊恐,可叫安人抱了令郎,坐在左首那只大花缸内,方保得性命。切记吾言,决不要忘了!”岳和连声道:“领命,领命!师父务必寻着道友同来,免得弟子悬候。”那老祖告别,员外送出庄门,飘然回山而去。
且说那岳和欢欢喜喜,到了第三日家内挂红结彩,亲眷朋友都来庆贺三朝。见过了礼,员外设席款待。众人齐道:“老来得子,真是天来大的喜事!老哥可进去与老嫂说声,抱出来与我们看看也好。”岳和满口应承,走到房中,与安人说了。仍旧叫小厮撑了一把伞,抱出厅上来,与众人看。众人见小官人生得顶高额阔,鼻直口方,个个称赞。不道有个后生冒冒失失走到面前,捏着小官人手,轻轻的抬了一抬,说道:“果然好个小官人!”话声未绝,只见那小官人怪哭起来。那后生着了忙,便对岳和道:“想是令郎要吃奶了,快些抱进去罢!”岳和慌慌张张抱了进去。这班亲友俱各埋怨这位后生道:“员外年将半百方得此子,乃是掌上明珠。这粉嫩的手,怎的冒里冒失,捏他一把!如今哭将起来,使他一家不安,我等也觉没趣。”又向着一个老家人问道:“小官人安稳了么?”那家人答道:“小官人只是哭,连奶也不要吃。”众人齐声道:“这便怎么处!”一面说,脸上好生没趣,淡淡的走开的走开,回去的回去,一霎时都散了。
那岳员外在房中,见儿子啼哭不止,没法处治,安人埋怨不绝。岳员外忽然想起,前日那个道人曾说我儿“三日内倘有甚惊恐,却叫安人抱出来,坐在花缸内方保无事”的话,对安人说了。安人正在没做理会处,便道:“既如此,快抱出去便了。”说罢,把衣裳穿好,叫丫环拿条绒毡铺在花缸之内。姚氏安人抱了岳飞,方才坐定在缸内,只听得天崩的一声响亮,顿时地裂,滔滔洪水漫将起来,把个岳家庄变成大海,一村人民俱随水漂流。
列位,你道这水因何而起?乃是黄河中的铁背虬龙要报前日一啄之仇,打听得大鹏投生在此,却率了一班水族兵将兴此波涛,枉害了一村人性命。却是犯了天条,玉帝命下,着屠龙力士在剐龙台上吃了一刀。这虬精一灵不忿,就在东土投胎,后来就是秦桧,连用十二道金牌,将岳爷召回,在风波亭上谋害,以报此仇。后话不表。
且说这岳飞幸亏陈抟老祖预备花缸,不能伤命。这岳和扳着花缸,姚氏安人在缸内大哭道:“这事怎处!”岳和叫声。“安人!此乃天数难逃!我将此子托付于你,仗你保全岳氏一点血脉,我虽葬鱼腹,亦得瞑目!”说还未了,手略一松,泊的一声,随水漂流,不知去向了。
那安人坐在缸中,随着水势,直淌到河北大名府内黄县方住。那县离城三十里,有一村,名唤麒麟村。村中有个富户,姓王名明,安人何氏,夫妇同庚五十岁。王明一日清早起来,坐在厅上,叫家人王安过来道:“王安,你可进城去,请一个算命先生来。我在此等着。”王安道:“我请了一个有眼睛的来还好,倘若请了个没眼睛的先生,此去来往约有六十里,员外那里等得?不知员外要请这算命的何用?”王明道:“我夜来得了一个梦,要请他来圆梦。”王安道:“若说算命,小的不会;若是圆梦,小人是极在行的。只是有‘三不圆’。”王明道:“怎么有‘三不圆’?”王安道:“初更二更的梦不圆,四更五更的梦不圆,记得梦头忘了梦尾不圆。要在三更做的梦,又要记得清楚,方圆得有准。”王明道:“我正是三更做的梦。梦见空中火起,火光冲天,把我惊醒。不知主何吉凶?”王安道:“恭喜员外,火起必遇贵人。”王明大怒,骂道:“你这狗才,那里会圆什么梦!明明怕走路,却将这些胡言来哄我!”王安道:“小人怎敢。那日跟员外到县里去完钱粮,在书坊门首经过,买了一本《解梦全书》。员外若不信,待小人取来与员外看。”王明道:“拿来我看。”王安答应一声,进房去拿了一本梦书,寻出这一行,送与员外看。员外接来一看,果有此说,心中暗想:“此地村庄地面,有何贵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听得门外震天的喧嚷,员外吃了一惊!便叫:“王安,快到庄前去看来!”王安答应不及,飞一般赶将出来,看得明白,慌忙报与员外道:“不知那里水发,水口边淌着许多家伙物件。那些村里人都去抢夺,故此喧喧嚷嚷。”员外听了这话,即同了王安走出庄来观看,一步步行到水口边,只见那些众邻舍乱抢物件,王明叹息不已。王安远远望见一件东西淌来,上面有许多鹰鸟搭着翎翅,好象凉棚一般的盖在半空。王安指道:“员外请看,那边这些鹰鸟好不奇异么?”员外抬头观看,果然奇异。
不一时,看看流到岸边来,却是一只花缸,花缸内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厮。那众人只顾抢那箱笼物件,那里还肯来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赶散了鹰鸟,叫道:“员外,这不是贵人?”员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个半老妇人,怎么说是贵人?”王安道:“他怀中抱着个孩子,漂流不死。古人云:‘大难不死,必有厚禄。’况兼这些鹰鸟护佑着他,长大来必定做官。岂不是个贵人?”王明暗想:“不知何处漂流到此?”向花缸内问道:“这位安人住居何处?姓甚名谁?”连问了数次,全不答应。员外道:“敢是耳聋的么?”却不知这安人生产才得三日,人是虚的;又遭此大难,在水面上团团转转,自然头晕眼昏,故此问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问来。”即忙走到缸边喊道:“这位奶奶的耳朵可是聋的?我家员外在此问你是何方人氏?怎么坐在缸内?”姚氏安人听得有人叫唤,方才抬起头来一看,眼泪汪汪,说道:“这里莫不是阴司地府么?”王安道:“这个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么说是阴司地府起来!”
王员外方晓得他是坐在缸内昏迷不醒,不是耳聋,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讨了一碗热汤与他吃了,便道:“安人,我这里是河北大名府内黄县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处?”安人听了,不觉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岳家庄人氏,因遭洪水泛涨,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产尽行漂没。妾身命不该绝,抱着小儿坐在缸内,淌到此地来。”说罢,就放声大哭。员外对王安道:“许远路途,一直淌到这里,好生怕人!”王安道:“员外做些好事,救他母子两个,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员外点头道:“说得有理。”便对安人道:“老汉姓王名明,合下就在前面。安人若肯,到合下权且住下,待我着人前去探听得安人家下平定,再差人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谢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员外说:“好说。”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对着那些乡里人说道:“这个你们都要抢了去?”众人笑着员外是个呆子,东西不抢,反收留了两个吃饭的回去。
王安先去报知院君。这里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庄门前,王院君早已出庄迎接。安人进内,见过了礼,诉说一番夫妇分离之苦。院君与丫环等听了亦觉伤心。当日院君吩咐妇女们打扫东首空房,安顿岳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团和气,上下众人无不尊敬。王员外又差人往汤阴县探听,水势已平复,岳家人口并无下落。岳安人听了,放声大哭。王院君再三劝解,方才收泪。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闲话中间,说起员外无子,岳安人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大家财,被别人得了,岂不可借?不如纳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绝了王门一脉。”那个王院君本来有些醋意,却被岳安人劝转,即着媒人讨了一妾与王员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贵。王员外十分感激那岳安人。
不觉光阴易过,日月如梭,这岳飞看看长成七岁,那王贵已是六岁了。王员外请个训蒙先生到家,教他两个读书识字。那村中有个汤员外,一个张员外,俱是王员外的好友,各将儿子汤怀、张显送来读书。那岳飞还肯用心,这三个小顽皮非惟不肯读书,终日在学堂里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责罚几句,不独不服管,反把先生的胡子几乎拔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认真,又俱是独养儿子,父母爱惜,奈何他不得,只得辞馆回去。一连几个俱是如此。王明也没奈何,因此对岳安人道:“令郎年已长成,在此不便,门外有几间空房,动用家伙俱有在内。不若安人往那边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来。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岳安人道:“多蒙员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报。又蒙员外费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员外即去备办了许多柴米油盐、家伙动用之物。岳安人即取通书,拣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与邻舍人家做些针黹,趁几分银钱添补,倒也有些积攒。一日,对岳飞道:“你今年七岁,也不小了,天天顽要也不是个了局。我已备下一个柴扒、一只筐篮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来也好。就是员外见了,也见得我娘儿两个做人勤谨。”岳飞道:“谨依母命,明日孩儿就去打柴便了。”当夜无话。
到了次日早起,岳安人收拾早饭,叫岳飞吃了。岳飞就拿了筐篮柴扒出去,叫声:“母亲,孩儿不在家中,可关上了门罢。”好一个贤惠安人,果然是“夫死从子”,答应一声,关门进去,嚎啕痛哭道:“若是他父亲在日,这样小小年纪,必然请个先生教他读书,如今却教他去打柴!”正是:千悲万苦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毕竟岳飞入山打柴,又做出什么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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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岳院君闭门课子 周先生设帐授徒
诗曰:洪水漂流患难遭,堪嗟幼子团蓬蒿。终宵纺绩供家食,教子思夫泪暗抛。
且说这岳飞出了门,一时应承了母亲出来打柴,却未知往何处去方有柴。一面想,一头望着一座土山走来。立住脚,四面一望,并无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顶上,四下并无人迹。再爬至第二山后一望,只见七八个小厮,成团打块的在荒草地下顽耍。内中有两个,却是王员外左边邻舍的儿子:一个张小乙,一个李小二。认得是岳飞,叫一声:“岳家兄弟!你来做甚事?”岳飞道:“我奉母亲之命,来扒些柴草。”众小童齐声道:“你来得好!且不要执柴,同我们堆罗汉耍子。”岳飞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没有功夫同你们顽耍。”那些小厮道:“动不动什么‘母命’!你若不肯陪我们顽,就打你这狗头!”岳飞道:“你们休要取笑,我岳飞也不是怕人的!”张乙道:“谁与你取笑!”李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难道我们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与他讲!”就上前一拳,赵四就跟上来一脚,七八个小厮就一齐上前打攒盘,却被岳飞两手一拉,推倒三四个了,趁空脱身便走。众小厮道:“你走!你走!”口里虽是这等说,却见岳飞厉害,不敢追来。有几个反赶到岳家来哭哭啼啼,告诉岳安人,说是岳飞打了他。岳安人把几句好话安顿了他回去。
那岳飞打脱了众小厮,却往山后折了些枯枝,装满一篮,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篮,慢慢的走回家来。走进门,放下柴篮,到里边去吃饭。岳安人看见篮内俱是枯枝,便对岳飞道:“我叫你去执些乱柴草,反与小厮们厮打,惹得人上门上户。况且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见了,岂不被他们责打?况爬上树去,倘然跌将下来,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岳飞连忙跪下告道:“母亲且免愁烦,孩儿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岳安人道:“你且起来。如今不要你去抓柴了。我向来在员外里边取得这几部书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读书。”岳飞道:“谨依母命便了。”当夜无话。
到了明日,岳安人将书展开,教岳飞读。那经得岳飞资质聪明,一教便读,一读便熟。过了数日,岳安人叫声:“我儿,你做娘的积攒得几分生活银子,你可拿去买些纸笔来,学写书法,也是要紧的。”岳飞想了一想,便道:“母亲,不必去买,孩儿自有纸笔。”安人道:“在那里?”岳飞道:“待孩儿去取来。”即去取了一个畚箕,走出门来,竟到水口边满满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几根杨柳枝,做成笔的模样。走回家来,对安人道:“母亲,这个纸笔不消银钱去买,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这倒也好。”就将沙铺在桌上,安人将手把了柳枝,教他写字。把了一会,岳飞自己也就会写了。岳飞从此在家朝夕读书写字,不提。
且说王员外的儿子王贵,年纪虽只得六岁,却生得身强力大,气质粗卤。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到后花园中游玩,走进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见桌上摆着一副象棋。王贵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有这许多字在上面,做什么用的?”王安道:“这个叫做‘象棋’,是两人对下赌输赢的。”王贵道:“怎么便赢了?”王安道:“或是红的吃了黑的将军,黑的就输;黑的吃了红的将军,黑的算赢。”王贵道:“这个何难。你摆好了,我和你下一盘。”王安就把棋子摆好,把红的送在王贵面前道:“小官人请先下。”王贵道:“我若先动手,你就输了。”王安道:“怎么我输了?”王贵先将自己的将军吃了王安的将军,便道:“岂不是你输了?”王安笑道:“那里有这样的下法,将军都是走得出的?还要我来教你。”王贵道:“放屁!做了将军,由得我做主,怎么就不许走出?你欺我不会下棋,反来骗我么?”拿起棋盘,就望王安头上打将过来。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贵一棋盘,打得头上鲜血直流。王安叫声:“啊呀!”双手捧着头,掇转身就走,王贵随后赶来。王安跑到后堂,员外看见王安满头鲜血,问其原故。王安将下棋的事禀说一遍。正说未完,王贵恰恰赶来。员外大怒,骂道:“畜生!你小小年纪,敢如此无礼!”遂将王贵头上一连几个栗爆。
王贵见爹爹打骂,飞跑的逃进房中,到母亲面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儿!”院君忙叫丫环拿果子与他吃,说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说还未了,只见员外怒冲冲的走来,院君就房门口拦住。员外道:“这小畜生在那里?”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员外恶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来,说道:“你这老杀才!今日说无于,明日道少儿,亏得岳安人再三相劝讨妾,才生得这一个儿子。为着什么大事就要打死他?这粉嫩的骨头如何经得起打?罢!罢!我不如与你这老杀才拚了命罢!”就一头望员外撞来。幸亏得一众丫环使女,连忙上前拖的拖、劝的劝,将院君扯进房去。员外直气得开口不得,只挣得一句道:“罢,罢,罢!你这般纵容他,只怕误了他的终身不小!”转身来到中堂,闷昏昏没个出气处。
只见门公进来报说:“张员外来了。”员外叫请进来。不一时,接进里边,行礼坐下。王明道:“贤弟为何尊容有些怒气?”张员外道:“大哥,不要说起!小弟因患了些疯气,步履艰难,为此买了一匹马养在家中,代代脚力。谁想你这张显侄儿天天骑了出去,撞坏人家东西,小弟只得认赔,也非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伤,抬到门上来吵闹。小弟再三赔罪,与了他几两银子去服药调治,方才去了。这畜生如此胡为,自然责了他几下,却被你那不贤弟媳护短,反与我大闹一场,脸上都被他抓破。我气不过,特来告诉告诉大哥。”王明尚未开口,又见一个人气喘喘的叫将进来道:“大哥,二哥!怎么处,怎么处?”二人抬头观看,却是王明、张达的好友汤文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问道:“老弟为着何事这般光景?”文仲坐定,气得出不的声,停了一会道:“大哥!二哥!我告诉你:有个金老儿夫妻两个,租着小弟门首一间空房,开个汤圆店。那知你这汤怀侄儿日日去吃汤圆,把他做的都吃了,只叫不够。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闹。那金老没奈何,来告诉小弟,小弟赔他些银子,把汤怀骂了几句。谁知这畜生,昨夜搬些石头堆在他门首。今早金老起来开门,那石头倒将进去,打伤了脚,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两个哭哭啼啼的来告诉我,我只得又送他银钱,与他去将养。小弟自然把这畜生打了几下,你那不贤弟妇,反与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几面杖!这口气无处可出,特来告诉大哥。”王明道:“贤弟不必气恼,我两个也是同病。”就将王贵、张显之事说了一遍。各各又气又恼,又没法。
正在无可奈何,只见门公进来禀说:“陕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见。”三个员外听了大喜,忙一齐出到门外来相接。迎到厅上来,见礼坐下。王明开言道:“大哥久不相会,一向闻说大哥在东京,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周侗道:“只因老夫年迈,向来在府城内卢家的时节,曾挣得几亩田产在此地,特来算算帐,顺便望望贤弟们,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难得老哥到此,自然盘桓几日,再无就去之理。”忙叫厨下备酒接风,一面叫王安打发庄丁去挑行李来。
三个员外聚坐闲谈。王明又问:“大哥别来二十余年,未知老嫂、令郎在于何处?”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儿跟了小徒卢俊义前去征辽,殁于军中。就是小徒林冲、卢俊义两个,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个举目无亲了。不知贤弟们各有几位令郎么?”三个员外道:“不瞒兄长说,我们三个正为了这些孽障,在此诉苦。”三个人各把三个儿子的事告诉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纪,为何不请个先生来教训他?”三个员外道:“也曾请过几位先生,俱被他们打去。这样顽劣,谁肯教他?”周侗微笑道:“这都是这几位先生不善教训,以致如此。不是老汉夸口,若是老夫在此教他,看他们可能打我么?”三个员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么?”周侗道:“三位老弟面上,老汉就成就了侄儿们罢!”三个员外不胜之喜,各各致谢。当日酒散,张、汤二人各自回去,不提。
这日王贵正在外边顽要,一个庄丁道:“员外请了个狠先生来教学,看你们玩不成了!”王贵听了,急急的寻着张显、汤怀,商议准备铁尺短棍,好打先生个下马威。
次日,众员外送儿子上学,都来拜见了先生,请周侗吃上学酒。周侗道:“贤弟们且请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时候。”就送了三个员外出了书房,转身进来,就叫:“王贵上书。”王贵道:“客还未上书,那有主人先上书之理?这样不通,还亏你出来做先生!”便伸手向袜统内一摸,掣出一条铁尺,望着先生头上打来。周侗眼快手快,把头一侧,一手接住铁尺,一手将王贵夹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过戒方,将王贵重重的打了几下。你道富家子弟从未经着疼痛过的,这几下直打得王贵伏伏贴贴,只得依他教训。那张显、汤怀见了,暗暗的把短家伙撇掉,也不敢放肆了。自此以后,皆听从先生用心攻读。
且说这岳飞在隔壁,每每将凳子垫了脚,爬在墙头上听那周侗讲书。忽一日,书童禀道:“西乡有一个什么王老实,要见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见他,快请他进来。”书童应声:“晓得。”出去不多时,引那王老实到书房内来,见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种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余年不曾到此,小人将历年租米卖出来的银子收在家里。今闻得老相公在此,特来看望,请老相公前去把账来算算。”周侗道:“难得你老人家这等志诚。”便叫王贵:“你进去对王安说:‘先生有个佃户到此,可有便饭,拿一箸与他吃。”王贵转身进去。周侗又问:“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实道:“小人田内,一年有两年的收成。今年禾生双穗,岂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双穗,主出贵人的。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
正说间,书童来叫佃户外边吃饭去,当同就留王老实住下。次日,周侗对三个学生道:“我出三个题目在此,你们用心做成破题,待我回来批阅。”一面说,一面换了衣服,便同了王老实出门下乡去了。
且说岳飞看见周侗出门,心内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馆中去看看。”遂走将过来。王贵看见,就一把扯住,叫道:“汤哥哥,张兄弟,你两个人来看看这个人就叫岳飞,我爹爹常称说他聪明得极。今日先生出了题目,要我们做,我们那有这样心情,不如央他代做做,何如?”张、汤两个齐声道:“有理!我们正要回去望望母亲,岳哥替我们代做了罢!”岳飞道:“恐怕做出来不好,不中先生之意。”三人道:“休要太谦,一定要拜烦的了。”王贵恐岳飞逃走了,去将那书房门反锁起来,对岳飞道:“你肚中饥饿,抽屉内有点心,尽着你吃。”说罢,三个飞跑的顽耍去了。
岳飞将三人平昔所做的破题翻出看了,照依各人的口气做了三个破题。走到先生位上坐下,将周侗的文章细细看了,不觉拍案道:“我岳飞若得此人训教,何虑日后不得成名!”立起身来,提着笔,蘸着墨,端过垫脚小凳,站在上边,在那粉壁上写了几句道:投笔由来羡虎头,须教谈笑觅封侯。胸中浩气凌霄汉,腰下青萍射斗牛。
英雄自合调羹鼎,云龙风虎自相投。功名未遂男儿志,一在时人笑敝裘。写完了,念了一遍,又在那八旬后写着八个字道:“七龄幼童岳飞偶题。”方才放下笔,忽听得书房门锁响,回身一看,只见王贵同着张显、汤怀推进门来,慌慌张张说道:“不好了!快走,快走!”岳飞吃了一惊!不知为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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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麒麟村小英雄结义 沥泉洞老蛇怪献枪
古人结交惟结心,此心堪比石与金。金石易销心不易,百年契合共于今。今人结交惟结口,往来欢娱肉与酒。只因小事失相酬,从此生嗔便分手。嗟乎大丈夫,贪财忘义非吾徒。陈**鲍难再得,结交轻薄不如无。水底鱼,天边雁,高可射兮低可钓。万丈深潭终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休将心腹事,说与结交知!自后无情日,反成大是非。
这一篇古风,名为《结交行》,乃是嗟叹今世之人,当先如胶似膝,后来反面无情。那里学得古人如金似石,要象陈雷、管鲍生死不移的,千古无二。所以说,古人结交惟结心,不比今人惟结口头交也。闲话慢表。
且说那岳飞因慕周先生的才学,自顾家寒,不能从游,偶然触起自家的抱负,所以题了这首诗在壁上,刚刚写完,不道先生回来。王贵等三人恐怕先生看见,破了他代做之弊,为此慌慌张张叫道:“快些回去罢!先生回来了。快走,快走!”岳飞只得走出书房回家,不表。
且说周侗回至馆中坐定,心中暗想:“禾生双穗,甚是奇异。这小小村落,那里出什么贵人?”一面想,见那三张破题摆在面前,拿过来逐张看了,文理皆通,尽可成器。又将他三人往日做的一看,觉得甚是不通,心中自忖道:“今日这三个学生为何才学骤长?想是我的老运亨通,也不枉传授了三个门生。”再拿起来细看了一回,越觉得天然精密。又想道:“莫不是请人代做的,亦未可定。”因问王贵道:“今日我下乡去后,有何人到我书房中来?”王贵回说:“没有人来。”周侗正在疑惑,猛然抬起头来,见那壁上写着几行字。立身上前一看,却是一首诗。虽不甚美,却句法可观,且抱负不小。再看到后头,写着岳飞名字。方知王员外所说,有个岳飞甚是聪明,话果非虚,便指着王贵道:“你这畜生!现有岳飞题诗在墙上,怎说没有人到书房中来?怪道你们三个破题,做得比往日不同。原来是他替你们代做的,你快去与我请他过来见我。”
王贵不敢则声,一直走到岳家来,对岳飞道:“你在书房内墙上,不知写了些什么东西,先生见了发怒,叫我来请你去,恐是要打哩!”岳安人听见,好生惊慌,后来听见一个“请”字,方才放心,便对岳飞道:“你前去须要小心,不可造次。”岳飞答应道:“母亲放心,孩儿知道。”遂别了安人,同着王贵到书房中来。见了周侗,深深的作了四个揖,站在一边,便道:“适蒙先生呼唤,不知有何使令?”周侗见岳飞果然相貌魁梧,虽是小小年纪,却举止端方,便命王贵取过一张椅子,请岳飞坐下,问道:“这壁上的佳句,可是尊作么?”岳飞红着脸道:“小子年幼无知,一时狂妄,望老先生恕罪!”周侗又问岳飞:“有表字么?”岳飞应道:“是先人命为‘鹏举’二字。”周侗道:“正好顾名思义。你的文字却是何师传授?”岳飞道:“只因家道贫寒,无师传授,是家母教读的几句书,沙上学写的几个字。”周侗沉吟了一会,便道:“你可去请令堂到此,有话相商。”岳飞道:“家母是孀居,不便到馆来。”周侗道:“是我失言了。”就向王贵道:“你去对你母亲说,说先生要请岳安人商议一事,特拜烦相陪。”王贵应声:“晓得!”到里边去了。
周侗方对岳飞道:“已请王院君相陪,你如今可去请令堂了。”岳飞应允回家,与母亲说知:“先生要请母亲讲话,特请王院君相陪,不知母亲去与不去?”岳安人道:“既有王院君相陪,待我走道,看是有何话说。”随即换了几件干净衣服,出了大门,把锁来锁了门,同岳飞走到庄门首。早有王院君带了丫环出来迎接,进内施礼坐定。王员外也来见过了礼,说道:“周先生有甚话说,来请安人到舍,未知可容一见?”安人道:“既如此,请来相见便了。”王员外即着王贵到书房中,与先生说知。
不多时,王贵、岳飞随着周先生来至中堂,请岳安人见了礼。东边王院君陪着岳安人,西首王员外同周先生各各坐定。王贵同岳飞两个站在下首。周侗开言道:“请安人到此,别无话说。只因见令郎十分聪俊,老汉意欲螟蛉为子,特请安人到此相商。”岳安人听了,不觉两泪交流,说道:“此子产下三日,就遭洪水之变。妾受先夫临危重托,幸蒙恩公王员外夫妇收留,尚未报答。我并无三男两女,只有这一点骨血,只望接续岳氏一脉。此事实难从命,休得见怪!”周桐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因见令郎题诗抱负,后来必成大器。但无一个名师点拔,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岂不可惜?老夫不是夸口,空有一身本事,传了两个徒弟,俱被奸臣害死。目下虽然教训着这三个小学生,不该在王员外、安人面前说,那里及得令郎这般英杰?那螟蛉之说非比过继,既不更名,又不改姓,只要权时认作父子称呼,以便老汉将平生本事,尽心传得一人。后来老汉百年之后,只要令郎把我这几根老骨头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望安人慨允!”
岳安人听了,尚未开言,岳飞道:“既不更名改姓,请爹爹上坐,待孩儿拜见。”就走上前,朝着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列位看官,这不是岳飞不遵母命,就肯草草的拜认别人为父。只因久慕周先生的才学,要他教训诗书、传授武艺,故此拜他。谁知这八拜,竟拜出一个武昌开国公太子少保总督兵粮统属文武都督大元帅来。当时拜罢,又向着王员外、王院君行了礼,然后又向岳安人面前拜了几拜。岳安人半悲半喜,无可奈何。王员外吩咐安排筵席,差人请了张达、汤文仲,来与周侗贺喜。王院君陪岳安人自在后厅相叙。当晚酒散,各自回去,不提。
次日,岳飞进馆攻书。周侗见岳飞家道贫寒,就叫他四人结为兄弟。各人回去,与父亲说知,尽皆欢喜。从此以后,周侗将十八般武艺,尽传授与岳飞。
不觉光阴如箭,夏去秋来,看看岳飞已长成一十三岁。众兄弟们一同在书房朝夕攻书。周侗教法精妙,他们四个不上几年,各人俱是能文善武。一日,正值三月天气,春暖花香,周侗对岳飞道:“你在馆中,与众弟兄用心作文。我有个老友志明长老,是个有德行的高僧,他在沥泉山,一向不曾去看得他,今日无事,我去望望他就来。”岳飞道:“告禀爹爹,难得这样好天光,爹爹路上独自一个又寂寞,不如带我们一同去走走,又好与爹爹作伴,又好让我们去认认那个高僧,何如?”周侗想了想道:“也罢。”遂同了四个学生,出了书房门,叫书重锁好了门。
五个人一同往沥泉山来。一路上春光明媚,桃柳争妍,不觉欣欣喜喜。将到山前,周侗立定脚,见那东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暗想:“好块风水地!”岳飞问道:“爹爹看什么?”周侗道:“我看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来龙得势,藏风聚气,好个风水!不知是那家的产业?”王贵道:“此山前后周围一带,都是我家的。先生若死了,就葬在此地不妨。”岳飞喝道:“休得乱道!”周侗道:“这也不妨!人孰无死?只要学生不要忘了就是。”就对岳飞道:“此话我儿记着,不可忘了!”岳飞应声:“晓得!”
一路闲话,早到山前。上山来不半里路,一带茂林里现出两扇柴扉。周侗就命岳飞叩门。只见一个小沙弥开出门来,问声:“那个?”周侗道:“烦你通报师父一声,说陕西周侗,特来探望。”小沙弥答应进去。不多时,只见志明长老手持拐杖走将出来,笑脸相迎。二人到客堂内,见礼坐下,四个少年,侍立两旁。长老叙了些寒温,谈了半日旧话,又问起周侗近日的起居。周侗道:“小弟只靠这几个小徒。这个岳飞,乃是小弟螟蛉之子。”长老道:“妙极!我看今郎骨格清奇,必非凡品,也是吾兄修来的!”一面说,一面吩咐小沙弥去备办素斋相待。看看天色已晚,当夜打扫净室,就留师徒五个安歇了。长老自往云床上打坐。
到了次日清早,周侗辞别长者要回去了。长老道:“难得老友到此,且待早斋了去。”周侗只得应允。坐下了少刻,只见小沙弥捧上茶来,吃了,周侗道:“小弟一向闻说这里有个沥泉,烹茶甚佳。果有此说否?”长老道:“这座山原名沥泉山,山后有一洞,名为沥泉洞。那洞中这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独味甘,若取来洗目,便老花复明。本寺原取来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喷出一股烟雾迷漫,人若触着他,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来奉敬。这几日,只吃些天泉。”周侗道:“这是小弟无缘,所以有此奇事。”
那岳飞在旁听了,暗暗想道:“既有这等妙处,怕什么雾?多因是这老和尚悭吝,故意说这等话来唬吓人。待我去取些来。与爹爹洗洗眼目,也见我一点孝心。”遂暗暗的向小沙弥问了山后的路径,讨个大茶碗,出了庵门,转到后边。只见半山中果有一缕流泉,旁边一块大石上边,镌着“沥泉奇品”四个大字,却是苏东坡的笔迹。那泉上一个石洞,洞中却伸出一个斗大的蛇头,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来,点点滴滴,滴在水内。岳飞想道:“这个孽畜,口内之物,有何好处?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他!”便放在茶碗,捧起一块大石头,觑得亲切,望那蛇头上打去。不打时犹可,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头上。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霎时,星雾迷漫,那蛇铜铃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张开血盆般大口,望着岳飞扑面撞来。岳飞连忙把身子一侧,让过蛇头,趁着势将蛇尾一拖。一声响亮,定睛再看时,手中拿的那里是蛇尾,却是一条丈八长的蘸金枪,枪杆上有“沥泉神矛”四个字。回头看那泉水已干涸了,并无一滴。
岳飞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着这枪,回至庵中。走到周侗面前,细细把此事说了一遍,周侗大喜。长老叫声:“老友!这沥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将之荣。但这里的风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难以久留,只得仍回五台山去了。但这神枪非比凡间兵器,老僧有兵书一册,内有传枪之法并行兵布阵妙用,今赠与令郎用心温习。我与老友俱是年迈之人,后会无期。再二十年后,我小徒道悦在金山上,与今郎倒有相会之日。谨记此言,老僧从此告别。”周侗道:“如此说来,俱是小弟得罪,有误师父了。”长老道:“此乃前定,与老弟何罪之有?”说罢,即进云房去取出一册兵书,上用锦匣藏锁,出来交与周侗。周侗吩咐岳飞好生收藏。
拜别下山,回至王家庄。周侗好生欢喜,就叫他弟兄们置备弓箭习射,将枪法传授岳飞。他弟兄四个每日在空场上开弓射箭,舞剑抡刀。一日,周侗问汤怀道:“你要学什么家伙?”汤怀道:“弟子见岳大哥舞的枪好,我也枪罢。”周侗道:“也罢,就传你个枪法。”张显道:“弟子想那枪虽好,倘然一枪戳去,刺不着,过了头,须得枪头上有个钩儿方好。”周侗道:“原有这个家伙,名叫‘钩连枪’。我就画个图样与你,叫你父亲去照样打成了来,教你钩连枪法罢!”王贵道:“弟子想来,妙不过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五六个。若是早上砍到晚上,岂不有几千几百个?”周侗原晓得王贵是个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爱使大刀,就传你大刀罢!”
自此以后,双日习文,单日习武。那周侗是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师父,又传过河北大名府卢俊义的武艺,本事高强。岳飞又是少年,力量过人。周侗年迈,巴不得将平生一十八般武艺,尽心传授与螟蛉之子。所以岳飞文武双全,比卢、林二人更高。这也不在话下。
一日,三个员外同先生在庄前闲步,只见村中一个里长,走上前来施礼道:“三位员外同周老相公在此,小人正来有句话禀上。昨日县中行下牌来小考,小人已将四位小相公的名字开送县中去了,特来告知。本月十五日要进城,员外们须早些打点打点。”王明道:“你这人好没道理!要开名字也该先来通知我们,商议商议,你知道我们儿子去得去不得?就是你的儿子也要想想看。怎的竟将花名开送进县?那有此理!”周侗道:“罢了!他也是好意,不要埋怨他了。令郎年纪虽轻,武艺可以去得的了。”又对里长道:“得罪你了,另日补情罢!”那里长觉道没趣,便道:“好说!小人有事,要往前村去,告别了。”周侗便对三个员外说道:“各位贤弟,且请回去整备令郎们的考事罢。”众员外告别,各自回家。
周侗走进书房来,对张显、汤怀、王贵三个说:“十五日要进城考武,你们回去,叫父亲置备衣帽弓马等类,好去应考。”三人答应一声,各自回去,不提。周侗又叫岳飞也回去与母亲商议,打点进县应试。岳飞禀道:“孩儿有一事,难以应试,且待下科去罢!”周侗便问:“你有何事,推却不去?”那岳飞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千人丛内,显穿杨手段;五百年前,缔种玉姻缘。不知岳飞说出几句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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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岳飞巧试九枝箭 李春慨缔百年姻
诗曰:未曾金殿去传肿,先识鱼龙变化多。不用屏中图孔雀,却教仙子近嫦娥。
话说当时周侗问岳飞:“为着何事,不去应试?”岳飞禀道:“三个兄弟俱豪富之家,俱去备办弓马衣服。你看孩儿身上这般褴褴褛褛,那有钱来买马?为此说是且待下科去罢。”周侗点头道:“这也说的是。也罢,你随我来。”岳飞随了周侗到卧房中。周侗开了箱子,取出一件半新半旧的素白袍、一块大红片锦、一条大红鸾带,放在桌上,叫声:“我儿,这件衣服,与你令堂说,照你的身材改一件战袍,余下的改一顶包巾。这块大红片锦,做一个坎肩、一副扎袖。大红鸾带,拿来束了。将王员外送我的这匹马,借与你骑了。到十五清早就要进城的,可连夜收拾起来。”岳飞答应一声,拿回家去,对母亲说知就里,安人便连夜动手就做。
次日,周侗独坐书房观看文字,听得脚步响,抬头见杨怀走进来道:“先生拜揖!家父请先生看看学生,可是这般装束么?”周侗见那汤怀头上戴一顶素白包巾,顶上绣着一朵大红牡丹花;身上穿一领素白绣花战袍,颈边披着大红绣绒坎肩,两边大红扎袖,腰间勒着银软带,脚登乌油粉底靴。周侗道:“就是这等装束罢了。”汤怀又道:“家父请先生明日到合下用了饭,好一同进城。”周侗道:“这倒不必,总在校场会齐便了。”
汤怀才去,又见张显进来,戴着一顶绿缎子包巾,也绣着一朵牡丹花;穿一件绿缎绣花战袍,也是红坎肩,红扎袖,软金带勒腰,脚穿一双银底绿缎靴。向周侗作了一个揖道:“先生看看学生,可象武中朋友么?”周侗道:“好!你回去致意今尊,明日不必等我,可在校场中会齐。”
张显答应回去,劈脚跟王贵走将进来,叫道:“先生请看学生穿著何如?”但见他身穿大红战袍,头戴大红包巾,绣着一朵**团花;披着大红坎肩,大红扎袖,赤金软带勒腰,脚下穿着金黄缎靴。配着他这张红脸,浑身上下,火炭一般。周侗道:“妙啊!你明日同爹爹先进城去,不必等我。我在你岳大哥家吃了饭,同他就到校场中来会齐便了。”
方才打发王贵出去,岳飞又走进来道:“爹爹,孩儿就是这样罢?”周侗道:“我儿目下且将就些罢!你兄弟们已都约定明日在校场中会齐。我明日要在你家中吃饭,同你起身。”岳飞道:“只是孩儿家下没有好菜款待。”周侗道:“随便罢了。”岳飞应诺,辞别回家,对母亲说了。
到次日清晨,周侗过来,同岳飞吃了饭,起身出门。周侗自骑了这匹马,岳飞跟在后头。一路行来,直至内黄县校场。你看人山人海,各样赶集的买卖并那茶篷酒肆,好不热闹!周侗拣一个洁净茶篷,把马拴在门前树上,走进篷来,父子两个占一副座头吃茶。
那三个员外是城中俱有亲友的,各各扛抬食物,送到校场中来,拣一个大酒篷内坐定,叫庄丁在四下去寻那先生和岳大爷。那庄丁见了这匹马,认的是周侗的,望里面一张,见他父子两个坐着,即忙回至酒篷,报与各位员外。三个员外忙叫孩儿们同了庄丁来至茶篷内,见了先生道:“家父们俱在对过篷内,请先生和岳大哥到那里用酒饭。”周侗道:“你们多去致意令尊,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你们自去料理,停一会,点到你们名字,你三人上去答应。那县主倘问及你哥哥,你等可禀说,在后就来。”王贵便问道:“为什么不叫哥哥同我们一齐上去么?”周侗道:“尔等不知,非是我不叫他同你们去,因你哥哥的弓硬些,不显得你们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个方才会意,辞别先生,问到酒篷。与众员外说了此话,众员外赞羡不已。
不多时,那些各乡镇上的武童,纷纷攘攘的到来。真个是“贫文富武”,多少富家儿郎,穿著得十分齐整,都是高头骏马,配着鲜明华丽的鞍甲。一个个心中俱想取了,好上东京去取功名。果然人山人海,说不尽繁华富丽。再一会,只见县主李春,前后跟随了一众人役,进校场下马,在演武厅上坐定。左右送上茶来吃了。看见那些赴考的人好生热闹,县主暗喜:“今日着选得几个好门生,进京得中之时,连我也有些光彩。”少刻,该房书吏送上册籍。县主看了,一个个点名叫上来,挨次比箭,再看弓马。此时演武厅前,但听得嗤嗤的箭,响声不绝。那周侗和岳大爷在茶篷内侧着耳朵,听着那些武童们的箭声,周侗不觉微微含笑。岳飞问道:“爹爹为何好笑?”周侗道:“我儿你听见么?那些比箭的,但听得弓声箭响,不听得鼓声响,岂不好笑么?”
那李县主看射了数牌,中意的甚少。看看点到麒麟村,大叫:“岳飞!”叫了数声,全无人答应。又叫:“汤怀!”汤怀应声道:“有!”又叫张显、王贵两个,两个答应。三个一齐上来。众员外俱在篷子下睁着眼睛观看,俱巴不得儿子们取了,好上京应试。当时县主看了三个武童比众不同,行礼已毕,县主问道:“还有一名岳飞,为何不到?”汤怀禀道:“他在后边就来。”县主道:“先考你们弓箭罢。”汤怀禀说:“求老爷吩咐把箭垛摆远些。”县主道:“已经六十步,何得再远?”汤怀道:“还要远些。”县主遂吩咐:“摆八十步上。”张显又上来禀道:“求老爷还要远些。”县主又吩咐:“摆整一百步。”王贵叫声:“求大人再远些。”县主不觉好笑起来:“既如此,摆一百二十步罢!”从人答应,下去摆好箭垛。
汤怀立着头把,张显立了二把,王贵是第三把。你看他三个开弓发箭,果然奇妙,看的众人齐声叫采,连那县主都看得呆了。你道为何?那三个人射的箭与前相反,箭箭上垛,并无虚发。但闻擂鼓响,不听见弓箭的声音,直待射完了,鼓声方住。三人同上演武厅来。县主大喜,便问:“你三人弓箭,是何人传授?”王贵道:“是先生。”县主道:“先生是何人?”王贵又道:“是师父。”县主哈哈大笑道:“你武艺虽高,肚里却是不通。是那个师父?姓甚名谁?”汤怀忙上前禀道:“家师是关西人,姓周名侗。”县主道:“原来令业师就是周老先生,他是本县的好友,久不相会,如今却在那里?”汤怀道:“现在下边茶篷内。”县主听了,随即差人同着三人来请周侗相见,一面就委衙官看众人比箭。
不多时,周侗带了岳飞到演武厅来,李春忙忙下阶迎接,见了礼,分宾主坐下。县主道:“大哥既在敞县设帐,不蒙赐顾,却是为何?”周侗道:“非是为兄的不来看望。那麒麟村的居民最好兴词构讼,若为兄的到贤弟街里走动了,就有央说人情等事。贤弟若听了情分,就坏了国法;不听,又伤了和气,故此不来为妙。”李春道:“极承见谅了。”周侗道:“别来甚久,不知曾生下几位令郎了?”县主道:“先室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小女,十五岁了。”周侗道:“既无令公子,是该续娶了。”县主道:“小弟因有些贱恙,不时举发,所以不敢再娶。未知大哥的嫂嫂好么?”周侗道:“也去世多年了。”李春道:“曾有令郎否?”周侗把手一招,叫声:“我儿,可过来见了叔父。”岳飞应声上前,向着县主行礼。李春看了笑道:“大哥又来取笑小弟了。这样一位令郎,是大哥几时生的?”周侗道:“不瞒老弟说,令爱是亲生,此子却是愚兄螟蛉的,名唤岳飞。请贤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须看得?”周侗道:“贤弟,此乃为国家选取英才,是要从公的。况且也要使大众心服,岂可草草作情么?”李春道:“既如此,叫从人将垛子取上来些。”岳飞道:“再要下些。”县主道:“就下些。”从人答应。岳飞又禀:“还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令郎能射多少步数?”周侗道:“小儿年纪虽轻,却开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内称赞,心里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摆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晓得,岳大爷的神力,是周先生传授的“神臂弓”,能开三百余斤,并能左右射,李县主如何知道?看那岳大爷走下阶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飕飕的连发了九枝。那打鼓的从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那下边这些看考的众人齐声叫采,把那各镇乡的武童都惊呆了!就是三个员外,同着汤怀、张显、王贵在茶篷内看了,也俱拍手称妙。只见那带箭的,连着这块泥并九枝箭,一总捧上来禀道:“这位相公,真个希奇!九枝箭从一孔中射出,箭攒斗上。”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几岁了?曾毕姻否?”周侗道:“虚度二八,尚未定亲。”李春道:“大哥若不嫌弃,愿将小女许配令郎,未识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只恐高攀不起。”李春道:“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为定,明日将小女庚帖送来。”周侗谢了,即叫岳飞:“可过来拜谢了岳父。”岳飞即上来拜谢过了。周侗暗暗欢喜,随即作别起身道:“另日再来奉拜了。”李春道声:“不敢,容小弟奉屈来行一叙。”周侗回道:“领教。”遂别了李春,同岳飞下演武厅来。到篷内,同了众员外父子们,一齐出城回村,不表。
且说那李知县公事已毕,回至衙中。到了次日,将小姐的庚帖写好,差个书吏送到周侗馆中去。书吏领命,来到了麒麟村,问到王家庄上。庄丁进来报与周侗,周侗忙叫请进。那书吏进得书房,见了周侗,行礼坐定,便道:“奉家老爷之命,特送小姐庚帖到此,请老相公收了。”周侗大喜,便递与岳飞道:“这李小姐的庚帖,可拿回去,供在家堂上。”岳飞答应,双手接了,回到家中,与母亲说知。岳安人大喜,拜过家堂祖宗,然后观看小姐的年庚。说也奇异,却与岳大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岂不是“姻缘辐辏”!不在话下。
这边周侗封了一封礼物,送与书吏道:“有劳尊兄远来,无物可敬,些些代饭,莫嫌轻亵!”书吏道声:“不敢!”收了礼物,称谢告别回去,不提。
再说岳大爷复至馆中,周侗吩咐:“明日早些同我到县里去谢了丈人。”岳大爷应声:“晓得!”过了一夜,次早天明,父子两个梳洗了,就出了庄门,步行进城,来到县门首,将两张谢帖在宅门上投进。李春即时开了宅门,出来接进内衙。行礼毕,岳飞拜谢了赠亲之恩,李春回了半礼,叙坐谈心。少停,摆上筵席,三人坐饮了一会,从人将下席搬出去。周侗见了,便道:“叫
弟两个是步行来的,没有带得家人来,不消费心得。”李春道:“既如此,贤婿到此,无物相赠,小弟还有几十匹马未曾卖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儿习武,正少一骑。若承厚赐,极妙的了。酒已过多,倒是同去看看马,再来饮酒罢!”李春道:“使得。”
三人便起身,一同来到后边马房内,命马夫:“取套杆,伺候挑马。”马夫答应一声。周侗便悄悄的对岳飞道:“你可放出眼力来,仔细挑选。这是丈人送的,不便退换。”岳飞道:“晓得!”就走将下去,细细一看。他本性心里最喜爱白马的。有那颜色好些的,把手一按,脚都殂下去了。连挑数匹俱是一般,并无一匹中意的。李春道:“难道这些马都是无用的么?”岳大爷答道:“这些马并非是无用,只好那富家子弟配着华丽鞍辔,游春玩景,代步而已。门婿心上,须要选那上得阵、交得锋、替国家办得事业、自己挣得功名,这样的马才好。”李县主摇着头道:“我这是卖剩的这几十匹马,也不过送一匹与贤婿代代步。那有这样好马?”
正说之间,忽听得隔壁马嘶声响。岳大爷道:“这叫声,却是好马!不知在何处?”周侗道:“我儿听见声音,又未见马,怎知他是好马?”岳飞道:“爹爹岂不闻此马声音洪亮,必然力大,所以说是好的。”李春道:“贤婿果然不错。此马乃是我家人周天禄在北地买回的,如今已有年余。果然力大无穷,见了人乱踢乱咬,无人降得住他,所以卖了去又退回来,一连五六次,只得将他锁在隔壁这墙内。”岳大爷道:“何不同小婿去一看?”李春道:“只怕贤婿降他不住!若降得住,就将来相赠便了。”便叫马夫开了门,马夫叫声:“岳大爷!须要仔细,这马却要伤人的。”岳大爷把马相了一相,便把身上的海青脱掉了,上前来。那马见有人来,不等岳大爷近身,就举起蹄了乱踢。岳大爷才把身子一闪,那马又回转头来乱咬。岳大爷望后又一闪,趁势一把把鬃毛抓住,举起掌来就打,一连几下,那马就不敢动了。正是:骅骝逢伯乐,驰骋遇王良。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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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沥泉山岳飞庐墓 乱草冈牛皋剪径
诗曰:飘蓬身世两茫然,回首孤云更可怜。运等绛帐无他虑,只图四海姓名传。
自古道:“物各有主。”这马该是岳大爷骑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训,动也不敢动,听凭岳大爷一把牵到空地上。仔细一看,自头至尾足有一丈长短,自蹄至背约高八尺。头如博兔,眼若铜铃,耳小蹄圆,尾轻胸阔,件件俱好。但是浑身泥污,不知颜色如何?看见旁边有一小池,岳大爷就叫马夫:“拿刷创来。”马夫答应,取了刷子,远远的站立着,不敢近前。岳大爷道:“不妨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来,与我洗刷干净了。”马夫道:“姑爷须要拿紧了。待我将旧笼头替他上了,然后刷洗。”岳大爷道:“不妨,你上来就是。”马夫即将笼头上了,将马牵到池边,替他刷洗得干净。岳大爷看了,果然好匹马,却原来浑身雪白,并无一根杂毛,好不欢喜。岳大爷穿好了衣服,把马牵到后堂阶下,拴住了,上厅拜谢岳父赠马之恩。李春道:“一匹马,何足挂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辔来,备好大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采不迭。三个重新入席,又饮了几杯。周侗起身告别,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马夫又另备了一匹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马夫答应了,又去备了一匹马。李春送出了仪门,作别上了马,马大跟在后头,出了内黄县城门。周侗道:“我儿,这马虽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辔头,我在后面看看如何?”岳大爷应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开马去。只听得忽喇喇四个马蹄翻盏相似,往前跑去!周侗这老头儿一时高兴起来,也加上一鞭,一辔头赶上去。这马虽比不得岳大爷的神马,那马夫那里跟得上来,直赶得汗流气喘个住。那爷子两个,前后一直跑到了庄门首,下马进去。周侗秤了五钱银子,赏了马夫。马夫叩谢了,骑了那匹原来的马,自回去了。这里岳大爷将那匹马牵回家中,与母亲细说岳父相赠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说那周侗只因跑马跑得热了,到得书房,就把外衣脱了,坐定,取过一把扇于,连�了儿�。看看天色晚将下来,觉得眼目昏花,头里有些疼痛起来,坐不住,只得爬上床睡。不一会,胸腹胀闷,身子发寒发热起来。岳大爷闻知,连忙过来服侍。过了两日,越觉沉重。这些弟子俱来看望。员外们个个求医问卜,好生烦恼。岳大爷更为着急,不离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势十分沉重。众员外与岳飞、王贵等,俱在床前问候。
那周侗对岳飞道:“你将我带来的箱笼物件,一应都取将过来。”岳大爷答应一声,不多时,都取来摆在面前。周侗道:“难得众位贤弟们俱在这里,愚兄病入膏肓,谅来不久于人世的了!这岳飞拜我一场,无物可赠,惭愧我漂流一世,并无积蓄,只有这些须物件,聊作纪念。草草后事,望贤弟备办的了!”众员外道:“大哥请放心调养,恭喜好了,就不必说;果有不测,弟辈岂要鹏举费心!”周侗又叫声:“王贤弟,那沥泉山东南小山下有块空地,令郎说是尊府产业,我却要葬在那里,未知贤弟允否?”王明回道:“小弟一一领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岳飞过来拜谢了王员外,岳飞就连忙跪下拜谢。王员外一把扶起道:“鹏举何须如此?”周侗又对三个员外道:“贤弟们若要诸侄成名,须离不得鹏举!”言毕,痰涌而终。时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岁。岳飞痛哭不已,众人莫不悲伤。
当时众员外整备衣衾棺椁,灵柩停在王家庄,请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口经事,送往沥泉山侧首安葬。殡葬已毕,岳大爷便在坟上搭个芦棚,在内守墓。众员外常时叫儿子们来陪伴。
时光易过,日月如梭。过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时节,众员外带了儿子们来上坟。一则祭奠先生,二则与岳大爷收泪。王员外叫声:“鹏举!你老母在堂,无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们回去罢。”
岳大爷再三不肯。王贵道:“爹爹不要劝他,待我把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那里!”汤怀、张显齐声拍手道:“妙啊!妙啊!我们大家来。”不一时,三个小弟兄你一拨、我一扳,把那芦棚拆得干干净净。岳大爷无可奈何,只得拜哭一场,回身又谢了众员外。众员外道:“我等先回,孩儿们可同岳大哥慢慢的来便了。”众小爷应声:“晓得!”众员外俱乘着轿子,先自回庄。
这里四个小弟兄拣了一个山嘴,叫庄丁将果盒摆开,坐地饮酒。汤怀道:“岳大哥,老伯母独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惨切,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张显道:“大哥,小弟们文字武艺尽生疏了,将来怎好去取功名?”岳大爷道:“贤弟们,我因义父亡过,这‘功名’两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贵道:“完师之恩虽是难忘,那功名也是要紧的事。若是大哥无心,小弟们越发无望了。”
弟兄们正在闲谈,忽听得后边草响。王贵翻身回头,将脚向草中这一搅,只见草丛中爬将一个人出来,叫道:“大王饶命!”早被王贵一把拎将起来,喝道:“快献宝来!”岳大爷忙上前喝道:“休得胡说,快些放手!”王贵大笑,把那人放下。岳大爷问道:“我们是好人,在此祭奠坟墓,吃杯酒儿,怎么称我们做大王?”那人道:“原来是几位相公。”便向草内说:“你们都出来!不是歹人,是几位相公。”只听得枯草里飕飕的响,猛然走出二十多个人来,都是背着包裹、雨伞的,齐说:“相公们,这里不是吃酒的所在。前边地名叫做‘乱草冈’,原是太平地面。近日不知那里来了一个强盗,在此拦路,要抢来往人的财帛,现今拦住一班客商。小人们是打后边抄小路到此的,见相公们人众,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内,不道惊动了相公们。小人们自要往内黄县去的。”岳大爷道:“内黄县是下山一直大路,尔等放心去罢!”众人谢了,欢欢喜喜的去了。
岳大爷便对众兄弟道:“我们也收拾回家去罢!”王贵道:“大哥,那强盗不知是怎么样的?我们去看看也好。”岳大爷道:“那强盗不过是昧着良心,不顾性命,希图目下之富,那顾后来结果。这等人,看他做什么?”王贵道:“我们不曾见过,去看看也不妨事。”岳大爷道:“我们又没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动手动脚起来,将如之何?”张显道:“大哥,我们拣那不多大的树,拔他两棵起来,也当得兵器。难道我们弟兄四个人,倒怕了一个强盗不成?”汤怀道:“哥哥,譬如在千军万马里边,也要去走走,怎么说了强盗,就是这等怕?”岳大爷兄弟兄们七张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众兄弟把我看轻了,只道我没有胆量了。”吩咐庄丁:“你等先收拾回庄,我们去去就来。”内中有几个胆大的庄丁说道:“大爷带挈我们也去看看。”岳大爷道:“你这些人,好不知死活!悄然强盗凶狠,我们自顾不暇,那里还照应得你等?这是什么好看的所在,带你们去不得的!”众人道:“大爷说得是,小人们回去了。”
他弟兄三个等不的,各人去拔起一棵树来,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后山转到乱草冈来。远远就望见这个强盗,面如黑漆,身躯长大。头戴一顶镔铁盔,身上穿着一副镔铁锁子连环甲,内衬一件皂罗袍,紧束着勒甲绦。骑着一匹乌骓马,手提两条四楞镔铁锏。拦住着一伙人,约有十五六个,一齐跪在地下,讨饶道:“小的们没有什么东西,望大王爷饶命罢!”那好汉大叫道:“快拿出来,饶你们狗命!不拿出来,叫你们一个个都死!”岳大爷看见,便道:“贤弟们,你看那强盗好条大汉,待愚兄先去会他一会。贤弟们远远的观看,不可就上前来。”汤怀道:“哥哥手无寸铁,怎么去会他?”岳大爷道:“我看此人气质粗卤,可以智取,不可力敌。倘然我敌他不过,你们再上来也不迟。”说罢,就走到面前,叫声:“朋友!小弟在此,且饶了这干人去罢!”那个好汉举头一看,见岳大爷眉长脸秀,相貌魁伟,便道:“你也该送些与我。”岳大爷道:“自然呢!自古说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说不该送?”那好汉听了,便道:“你这个人说的话倒也在行。”岳大爷道:“我是个大客商,伙计、车辆都在后边。这些人俱是小本经纪,有甚油水?可放他们去。少停,待我等多送些与大王便了。”那个好汉听了,便对众人道:“既是他这等讲,放你们去罢!”众人听说,叩了头,爬起身来,没命的飞跑去了。
那好汉对岳大爷道:“如今你好拿出来了。”岳大爷道:“我便是这等说了,只是我有两个伙计不肯,却怎么处?”好汉道:“你伙计是谁?却在那里?”岳大爷把两个拳头漾了一漾道:“这就是我的伙计。”好汉道:“这是怎么讲?”岳大爷道:“你若打得过他,便送些与你;如若打他不过,却是休想!”那好汉怒道:“谅你有何本事,敢来捋虎须?但你只一双精拳头,我是铁锏,赢了你算不得好汉。也罢,我也是拳头对你罢!”一面说,一面把双锏挂在鞍鞒上,跳下马来,举起拳头,望岳大爷劈面打来。众兄弟看见,齐吃了一惊!却待要向前,只见岳大爷也不去招架他的拳头,竟把身子一闪,反闪在那汉身后。那汉撤转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来。这岳大爷把身子向左边一闪,早飞起右脚来,这一脚正踢着那汉的左肋,颠翻在地。
汤怀等见了,齐声叫道:“好武艺!好武艺!”那好汉一轱辘爬将起来,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遂在腰间拨出那把剑来,就要自刎。岳大爷慌忙一把拦腰抱住,叫声:“好汉,为何如此?”那汉道:“我从来没有被人打倒,今日出丑,罢了,罢了!真正活不成了!”岳人爷道:“你这朋友,真真性急!我又不曾与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交。你若自尽,岂不白送了性命?”那汉回头看着岳大爷道:“好大力气!”便问:“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爷道:“我姓岳名飞,就在此麒麟村居住。”那汉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晓得有个周侗师父么?”岳大爷道:“这是先义父,你缘何认得?”那汉听了,便道:“怪不得我输与你了,原来是周师父的令郎。何不早说,使小弟得罪了!”连忙的拜将下去,岳大爷连忙扶起。
两个便在草地上坐了,细问来历。那汉道:“不瞒你说,我叫牛皋,也是陕西人,祖上也是军汉出身。只因我父亲没时,嘱咐我母亲说:‘若要儿子成名,须要去投周侗师父。’故此我母子两个离乡到此,寻访周师父。有人传说在内黄县麒麟村内,故此一路寻来。经过这里,却撞着伙毛贼在此剪径,被我把强盗头打杀了,夺了他这副盔甲鞍马,把几个小喽罗却都赶散了。因想我就寻见了周师父,将什么东西来过活?为此顺便在这里抢些东西,一来可以糊口,二来好拿些来做个进见之礼。不想会着你这个好汉。好人!你可同我去见见我母亲,再引我去见见周侗师父罢!”岳大爷道:“不要忙,我有几个兄弟,一齐叫来相见。”就把手一招,汤怀等三个一齐上前相见,各各通了名姓。
牛皋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远,来到山坳内,有一石洞,外边装着柴扉。牛皋进内,与老母说知,老母出来迎接。四位进内,见礼坐下。老母将先夫遗命、投奔周侗的话说了一遍。岳大爷垂泪答道:“不幸义父于去年九月已经去世了!”老母闻言,甚是悲切,对岳大爷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远千里而来,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儿失教,将来料无成名之日,可不枉了这一场!”岳大爷劝道:“老母休要悲伤,小侄虽不能及先义父的本领,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间居住,我四弟兄一齐操演武艺,何如?”牛母方才欢喜,就进里边去,将所有细软打做一包。
牛皋把老母扶上了这匹马骓马上骑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庄来。到了庄门首,牛皋扶老母下了马,到岳家来,见了岳安人,细说此事。即时去请到三位员外来,牛皋拜见了,将前后事情说了一遍,众员外大喜。当日,就王员外家设席,与牛皋母子接风,就留牛母与岳安人同居作伴。拣个吉日,叫牛皋与小兄弟们也结拜做弟兄。岳大爷传授牛皋武艺,兼讲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个正在庄前一块打麦场上比较枪棒,忽见对面树林内一个人在那里探头张望。王贵就赶上去,大喝一声:“呔!你是什么歹人,敢在我庄上来相脚色?”那个人不慌不忙,转出树林,上前深深作个揖,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岳大爷再显英雄手段,重整旧业家园。正是:五星炳炳聚奎边,多士昂昂气象鲜。万里前程期唾手,驰骤争看着祖鞭。毕竟那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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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梦飞虎徐仁荐贤 索贿赂洪先革职
却说那人走上前来,作个揖,便说道:“小人乃是这里村中一个里长的便是。只因相州节度都院刘大老爷行文到县,各处武童俱要到那里考试,取了方好上京应试。特来通知岳大爷和众位小爷。因见小爷们在此操演武艺,不敢骤然惊动,故此躲在林中观看,并不是歹人。”岳大爷道:“我知道了。”那里长作别去了。
次日,岳大爷骑马进城,来到内黄县衙门内。门史进内通报,知县说一声:“请进来相见。”门吏答应一声,忙走出来,请岳大爷进去。这岳大爷走进内衙,拜见了岳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来拜别。还有一个结义兄弟也要去应试,只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岳父大人附册送考。”李县主道:“既是你的义弟,叫做什么名字?我与他添上罢了。”岳飞道:“叫做牛皋。”县主吩咐从人记了补上,又道:“贤婿到相州,待我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一面吩咐衙中摆酒款待,一面走进书房,写了一封书,封得好了,出来交付与岳飞道:“我有一个同年在相州做汤阴县,叫做徐仁,为人正直,颇有声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贤婿可带这封书去与他看了,这补考诸事就省办了。”
岳大爷接书收好了,拜谢出来。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道:‘叫
侄方才到县里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补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众员外应允。各人回去,端正行李马匹。到次日,都到王员外庄上会齐。五位弟兄各各拜别了父母,出庄上马,前往相州进发。一路上晓行夜住,弟兄们说说笑笑,俱是憨憨顽顽。只有岳大爷心内暗想:“我原是汤阴县祖籍,漂流在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
不一日,到了相州。众弟兄进了南门,走不到里许,却就有许多客店。岳大爷抬头看时,只见一家店门上,挂着一扇招牌,上写着“江振子安寓客商”七个大字。岳大爷看那店中倒也洁净,五人就下马立定。里边江振子见了,连忙出来迎接,叫小二将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楼去,把马都牵入后槽上料,自己却来陪那五位小爷坐下吃茶。问了姓名来历,连忙整备接风酒饭。岳大爷向主人问道:“此时是什么时候了?”江振于答道:“晌午了。”岳大爷沉吟道:“这便怎处?只好明日去了。”江振子道:“不知大爷要往何处去,这等要紧?”岳大爷道:“有封书要到县里去走一走。”江振于道:“若说县里,此刻还早得紧哩!这位县主老爷在这里历任九载,为官清正,真个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几次报升,都被众百姓攀辕留住。那个老爷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才退堂,此时正早哩!”岳大爷道:“但不知此去县前有多少路?”江振于道:“离此不远,出了小店的门,投东转上南去,看见这座衙门就是。”岳大爷听毕,便去屋中开箱子,取了书,锁好了房门,一同众兄弟出了店门,望县前来。
不道那县主徐仁,当夜得了一梦,那日升堂理事,两边排列各班书吏衙役,知县问道:“本县夜来得了一梦,甚是惊恐,你们可有那个会详梦的么?”傍边走过一个书吏,浑名叫做“百晓”,上前禀说:“小人极会详梦。不知老爷梦见些什么?”县主道:“我昨夜三更时,忽然梦见五只五色老虎飞上堂来,望着本县身上扑来,不觉惊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凶?”百晓道:“恭喜老爷!昔日周文王夜梦飞熊入帐,后得子牙于渭水。”话还未曾说得完,那知县大怒起来,拍案骂道:“这狗头,好胡说!我老爷是何等之人,却将圣贤君王比起来?好生可恶!”那个百晓无言可对,只得站过一边。
忽见门役禀说:“内黄县有五位武士,口称县主李老爷有书求见。”徐老爷吩咐:“请他们进来。”门役答应一声,出来相请。五人来到公堂上,行礼已毕,将书呈上。县主接书看了,又见五个人相貌轩昂,心中暗想:“昨夜的梦,莫非应在此五人身上么?”就问:“贤契们在何处作寓?”岳大爷对道:“门生们在南门内江振子店中作离。”徐仁道:“既如此,贤契们请回寓。都院大人的中军官洪先,却是本县的相与,待我着人央他照应贤契们,明日赴辕门候考便了。”岳大爷等谢了县主,出衙回寓。
过了一夜,次日,五个人齐至辕门,来见中军。岳飞上前禀道:“岳飞等五人求大老爷看阅弓马,相烦引见。”洪先听了,回转头来,问家将道:“他们可有常例送来么?”家将禀道:“不曾送来。”岳飞听见,便上前禀道:“武生等不知这里规矩,不曾带得来,待回家着人收拾送来罢!”洪先道:“岳飞!你不知,大老爷今日不考弓马,你停三日再来。”
岳飞只得答应,转身出来,上马回寓。
一路与众兄弟商议,忽见徐县主乘着四人暖轿,众衙役左右跟定。将到面前,五人一齐下马,候立道旁。县主在轿中见了,吩咐住了轿,便道:“我正要去见洪中军,托他周全考事,不道贤契们回来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样了?”岳飞禀道:“那中军因不曾送得常例与他,叫我们过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说!难道有他这中军,才考得;没有他这中军,就不考了么?贤契们可随我来!”五人答应一声,俱各上马,跟着徐县主来到辕门,投了手本。传宣官出来一声:“传汤阴县进见!”两边呼喝声响。徐仁进了角门,踏边而上,来至大堂跪下。刘都院说声:“请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职禀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内黄县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试弓马。”刘都院就吩咐传进来。旗牌官领命,将五人传人,到丹墀跪下。
刘公看那五个人的相貌,个个魁伟雄壮,心中好生欢喜。只见中军走上厅来禀道:“这五个人的弓马甚是平常,中军已经见过,叫他们回去温习,下科再来,怎么又来触犯大老爷?”徐仁又上前禀道:“这中军因未曾送得常例与他,故此诳禀。这些武生们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见过他的武艺低微,如何反说我诳禀?若不信,敢与我比比武艺么?”岳飞禀道:“若大老爷出令,就与你比试何妨?”刘都院听了各人言语,说:“也罢!就命你二人比试武艺与本都院看。”
二人领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占个地步。洪先叫家人取过一柄三股托天叉来,使个门户,只听得索郎郎的叉盘声响,使个“饿虎擒羊”势,叫道:“你敢来么?”岳飞却不慌不忙,取过沥泉枪,轻轻的吐个旗鼓,叫做“丹凤朝天”势。但见那冷飕飕乱舞雪花飞,说声:“恕无礼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岳大爷就叉个不活,举起叉,望岳大爷劈头盖将下来。这岳大爷把头一侧,让过叉,心中暗想:“我和他并无大仇,何苦害他性命?”这洪先又一叉,向岳大爷劈面飞将过来。那岳大爷把头一低,侧身躲过,拽回步,拖枪而走。洪先只道他输了,抢步赶将入来,望岳大爷当背一叉。岳大爷忽转过身来,把枪向上一隔,将洪先的叉掀过一边,趁势倒转枪杆,在洪先背上轻轻的一捺。这洪先站不住脚头,扑的一交,跌倒在地,那股叉也丢在一边了。厅上厅下这些人禁不住喝声采:“果然好武艺!”那刘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这样的本事,那里做的中军官!”叫左右:“与我叉出辕门去!”左右答应一声,将洪先赶下丹墀。洪先满面羞惭,抱头鼠窜的去了。
刘都院命徐知县带那五个武生,同到箭厅比箭。先是四个射过。又考到岳飞的箭,比四人更好,便问岳飞:“你是祖居在内黄县么?”岳大爷禀道:“武生原是这里汤阴县孝弟里永和乡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灾,可怜家产尽行漂没。老母在花缸内抱着武生,在水面上漂流至内黄县,感蒙恩公王明收养长大,因此就住在内黄县。又得先义父周侗教成我众弟兄的武艺。如今只求大老爷赏一批册,好进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后就好重还故里了。”刘都院听了,大喜道:“原来是周师父传授,故尔都是这般好手段。本院向来久闻令师文武兼全,朝廷几次差官聘他做官,他只是不肯出来。如今乃作故人,岂不可惜!目下贤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着人送书进京,与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唤徐仁道:“这个门生日后定有好处,贵县可回行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岳家旧时基业,查点明白,待本院发银盖造房屋,叫他仍归故上便了。”徐知县领命。
岳飞等一齐叩谢。出了辕门,跟着徐县主回至街中。县主设宴款待,对岳飞道:“我这里与贤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来居住便了。”岳大爷谢了,当日,同众弟兄回至寓所,算还饭钱。到次日别了店主人,一径回内黄县来,各自分别回家。岳大爷将刘都院共徐县主的事,与岳安人说知,岳安人好生欢喜,忙忙收拾,不提。
再说众兄弟各自归家,与父亲说知岳大哥归宗之事,众员外好生不忍。次日,三位员外正在王员外庄上谈论商酌,只见岳大爷走来向众员外作过揖,就将归宗之事禀明。王员外不觉眼中流下泪来,叫声:“鹏举!你在此间,小儿辈正好相交。况且令尊遗命,叫小儿辈‘不要离了鹏举,方得功名成就’。如今你要归宗,叫我怎生舍得?”岳大爷道:“小侄只因刘大人恩义,难违他命。就是小侄也舍不得老叔伯并兄弟们,也是出于无奈。”张员外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包你们一世不得分离。”汤怀即忙问张达:“是何主意?”张员外道:“我挣了一分大家私,又没有三男四女,只得这个孩儿,若得他一举成名,祖宗面上也有些光彩。我的意思,止留两房的当家人在此总管田产,其余细软家私尽行收拾,一同岳贤侄迁往汤阴县,有何不可?”众人齐声道:“此论甚妙!我们竟都迁去就是。”岳大爷道:“这个如何使得?老叔伯大家资,又有许多人口,为了小侄都要迁往汤阴居住,也不是轻易的事,还求斟酌。”众员外道:“我等心意相同,主意已定,鹏举不必多言。”岳大爷只得回家,与母亲说知众员外要迁居之事。岳安人道:“且等我再去与各位院君商议。”牛皋道:“不相干,我自要同大哥去的!”安人道:“贤侄母子既在此间,自然同去。”
次日,岳大爷别了母亲,备马进城来见岳父,到得县前下马进去。门吏连忙通报,县主吩咐一声:“请进!”就有旁边门吏慌忙出来,将岳大爷接入后堂。见礼已毕,李公命坐吃茶,便问往相州去考试诸事。岳大爷将到了汤阴县如何禀见县尊,中军如何索贿,如何比试,直到“刘公着徐县主查明小婿旧时基业,捐银起造房屋,命小婿迁居故土。皆岳父大人提携恩德,今日特来拜谢。”李县主道:“难得刘公如此思义,贤婿重归祖业,乃是大事。但我有一句话,你可速速回去与令堂说知。”岳大爷唯唯听命,有分教:金屋笙歌偕卜凤,洞房花烛喜乘龙。毕竟李县主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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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岳飞完姻归故土 洪先纠盗劫行装
诗曰:花烛还乡得意时,忽惊宵小弄潢池。螳螂枉奋当车力,空结冤仇总是痴。
话说李知县对岳飞道:“老夫自从丧偶未娶,小女无人照看,你令堂正堪作伴。我且不留你,你速速回去与令堂说明,明日正是黄道吉日,老夫亲送小女过门成亲,一同与你归宗便了。”岳大爷禀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家寒,一无所备,这些迎亲之礼,一时匆促,那里来得及。望大人稍停,待小婿进京回来,再来迎亲便了。”李县主道:“不是这等说。你今离得远了,我又年老无儿,等你迁去之后,又费一番跋涉。不如趁此归宗时候将就完姻,也可了我胸中一件事体。你不必多言,快些回去。我也好与小女收拾收拾,明日准期送来。”
岳大爷见岳父执定主意,只得辞别出街,上马回转麒麟村来。适值众员外都在堂前议论起身之事,见了岳大爷回来,便问:“你已辞过今岳了么?”岳大爷道:“家岳听说小侄归宗,他说家母无人侍奉,明日就要亲送小姐过来。这件事怎么处?”众员外道:“这是极妙的喜事了!”岳大爷又道:“老叔伯们是晓得的,小侄这等家寒,匆匆促促,那里办得这些事来?”王员外道:“贤侄放心。我们那一样没有现成的?就是你那边,恐怕房屋窄小,我这里空屋颇多。况一墙之隔,连夜叫人打通了,只要请你令堂自来拣两间,收拾做新房便了。”岳大爷谢了,回去告禀了母亲,岳安人自然欢喜,不消说得。
这里王家庄上准备筵席,挂红结彩,唤集了傧相乐人,闹闹热热,专等明日吉期。到了次日,李县主预先叫从役家人抬了箱笼物件、粗细嫁妆,送到王家庄大厅上,两边排列。随后两乘大轿,李县主送亲到来。众员外接进中堂,各施礼毕。一众乐人作起乐来,两个喜娘扶小姐出轿,与岳大爷参拜天地,做过花烛,遂入洞房,然后再出来拜谢了岳丈,与众员外见过了礼,请李县主入席饮宴。县主吃了三杯,起身道:“小婿小女年幼,全仗各位员外提携。因我县中有事,不得亲送贤婿回乡了,就此拜别。”众员外再三相留不住,只得送出大门,李爷回县,不提。
那众人回至中堂,欢呼畅饮,尽醉方休。次日,岳大爷要去谢亲,就同了众兄弟们一齐进县辞行。见了岳父,行礼已毕,众弟兄亦上前见过礼。李爷就命设席款待,众兄弟饮过三杯,随即告辞。县主道:“贤婿与贤契们同往东京,老夫在此,专望捷音!”众弟兄谢了,拜别回来。各家打点车马,收拾行装。过了三朝,齐集在王家庄上,五姓男女共有百余口,细软车子百余辆,骡马挑夫,离了麒麟村,闹哄哄望汤阴县进发。
过不得两日,来到一个所在,地名野猫村,都是一派荒郊,并无人家。看看天色又黑将下来,岳大爷对众弟兄道:“我们只管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此去三四十里方有宿店,这车子又重,如何赶得上?你看一路去,俱是荒郊旷野,猛恶林子,如何存顿?汤兄弟,你可同张兄弟先往前边去,看左右可有什么村落人家,先寻一个歇处方好。”两个答应,把马加上一鞭,豁喇喇的去了。这里岳大爷在前,王贵、牛皋在后,保着家眷车辆,慢慢的行。不多一会,汤、张二人跑马回来,叫道:“大哥,我两个直到十里之外,并无村落人家,只就这里落西去三四里地面,山脚下却有一座土地庙。虽是冷落,殿上两廊,尽够歇息。但是坍塌不堪,又没个庙主,没处做得夜饭吃。”王贵道:“不妨!我们带得有粮米锅铲在此,只要拾些乱柴,将就烧些饭食,过了一夜再处。”牛皋接口道:“不错!不错!赶快些,我肚里饿了。”岳大爷吩咐一众车辆马匹跟着,汤怀引路,一直望着土山脚下而来。
到了庙门,一齐把车辆推入庙内,安顿在两廊下。众安人同李小姐和丫环们等,俱在殿上歇息。那殿后边还有三四间房屋,却停着几口旧棺材,窗槛朽烂,屋瓦俱无。旁边原有一间厨房,只是灶上锅都没了,壁角边倒堆着些乱草。当下牛皋、王贵将带来的家伙,团团的寻着些水来,叫众庄丁打火做饭。看看已是黄昏,众员外等并小爷们各吃了些酒饭,只有牛皋独自拿个大碗,将那酒不住的吃。岳大爷道:“不要吃了。古人说得好,青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里是荒僻去处,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且待到了汤阴,凭你吃个醉便了。”牛皋道:“大哥胆太小了!即如此讲,就不吃了。”拿饭来一连吃了二三十碗方才住口。众人吃完,都收拾去了。员外等也就在殿上左边将就安歇,众庄丁等都跟着车辆马匹在两廊下安息。
岳大爷对汤怀、张显道:“你二位贤弟,今夜不可便睡,可将衣服拴束好了,在殿后破屋内看守。若是后边有失,与愚兄不相干的。”二人答应道:“是!”岳大爷又对王贵道:“三兄弟,你看左边墙壁残坏,你叮看守,倘左边有失,是兄弟的干系!”于贵道:“就是!”又叫:“牛皋兄弟呢?”牛皋道:“在这里!有甚话吩咐?”岳大爷道:“右边的墙也将要快倒的了,你可守着右边!”牛皋道:“大哥辛辛苦苦,睡罢了,什么大惊小怪,怕做什么?若有差池,俱在牛皋一人身上便了。”岳大爷微笑道:“兄弟不知,自古道小心天下去得。我和你两个有甚大行李?但是众员外们有这许多行装,悄然稍有疏失,岂有不被人耻笑么?故此有烦众弟兄四边守定,愚兄照管着大门,就有千军万马,也不怕他了。但愿无事,明日早早起行就早早寻个宿店,一路太太平平到了相州城,岂不为美?”牛皋道:“也罢!大哥既如此说,右边就交在我处罢了。”一面说,一面自肚里寻思道:“如今太平时节,有甚强盗?况有我这一班弟兄,怕他怎的?大哥只管唠唠叨叨,有这许多小胆。”就将自己的乌雅马拴好在廊柱上,把双锏挂在鞍鞒上,歪着身子,靠着栏杆打盹,不提。
且说岳大爷将那两扇大门关得好了,看见殿前阶下有一座石乔炉,将手一摇,却是连座凿成的。岳大爷奋起神威,两只手只一抱,抱将起来,把庙门靠紧了。将那杆沥泉枪靠在旁边,自己穿着战袍,坐在门槛上,仰面看那天上。是时正值二十三四,黑洞洞的并无一点月亮,只有些星光。将近二更,远远的听得嚷闹。少时,一片火光,将近庙门,只听得人喊马嘶,来到庙门首,大叫:“晓事的快开门来!把一应金宝行囊献出,饶你一班狗命!”又一个道:“不要放走了岳飞!”又有几个把庙门来推,却推不开。岳大爷这一惊不小,又暗想:“我年纪尚轻,有甚仇人?那强盗却认得我。”那庙门原是破的,就向那破缝中一张,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相州节度使刘光世手下一个中军官洪先。他本是个响马出身,那刘大老爷见他有些膂力,拔他做个中军官。不道他贪贿忌才,与岳大爷比武跌了一交,害他革了职。因此纠集了一班旧时伙伴,带领了两个儿子洪文、洪武,到此报仇。岳大爷暗想:“冤家直解不宜结。我只是守住了这大门,四面皆有小弟兄把守,谅他不能进来。等到天明,他自然去了。”就把马上鞍鞒整一整,身上束绦紧一紧,提着沥泉枪,立定守着。
且说右边牛皋正在打盹,猛听得呐喊声响,忽然惊醒!望外一看,见得门外射进火光,一片声喊叫。把眼揉一探道:“咦!有趣啊!果然大哥有见识,真个有强盗来了!总是我们要进京去抢状元,不知自家本事好歹。如今且不要管他,就把强盗来试试锏看。”就把双锏提在手中,掇开破壁,扒上马冲将出来,大叫一声:“好强盗!来试锏啊!”飕的一锏,将一个打得**迸出;又一锏打来,把一个直打做两截。原来把颈项都打折了,一颗头滚了下来,岂不是两截?王贵在左边听见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再迟些出去,都被他们杀完了。”举起那柄金背大砍刀来,砍开左边这垛破壁,一马冲出来,手起刀落,人头滚下。
那时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洪先一马当先,提着三股托天叉,抵住牛皋。洪文、洪武两枝方天画戟,齐向王贵戳来。牛皋骂道:“狗强盗!你敢来惹爷的事么?”使动这两根镔铁锏,飞舞打去。王贵喊道:“那怕你一齐来,留你一个,也不算小爷的本事!”岳大爷听见说:“不好了!这两个出去,必要做出事来了。待我出去劝他们,放他去罢,省得冤仇越结得深了。”就把石香炉推倒在一边,开了庙门上马。才待上前,那后边汤怀、张显两个,忙到殿上叫声:“爷母们,休要惊慌!强盗自有众兄弟抵挡住,不能进门的。待我两个也去燥燥脾胃。”两个一齐上马,一个烂银枪,一个钩连枪,冲出店门。那些众喽罗逢着就死,碰着就亡。
那洪武见父亲战牛皋不住,斜刺里举戟来助洪先。洪文单敌王贵,却被王贵一刀砍下马来。洪武吃了一惊,被牛皋一锏,削去了半个天灵盖。洪先大叫一声:“杀我二子,怎肯干休!”纵马摇叉,直取牛皋。岳大爷叫声:“洪先,休得无礼,我岳飞在此!”洪先正战不下牛皋,听得岳飞自来,心中着慌。正待回马,不意张显上来,一钩连枪扯下马来;汤怀赶上前,一枪结果了性命。正是:劝君莫要结冤仇,结得冤仇似海深。试看洪先三父子,今朝一旦命归阴。
那些小喽罗见大王死了,各自四散逃命。王贵、牛皋又赶上去,杀个爽快。岳大爷道:“兄弟们,让他们逃去罢,不要杀了!”他两个那里肯听,兀自追寻。岳大爷哄他们道:“兄弟,后边还有强盗来了,快回庙里来!”那两个只道是真,俱勒马回转庙门道:“在那里?”岳大爷道:“他们既已逃去,就罢了,何必再去追赶?如今我们杀了这许多人,明日岂不就连累着地方上人?我们且到殿上来,商量个长策方好。”
于是众弟兄一齐下马,来到殿上。只见一众庄丁七张八嘴,不知捣什么鬼。众员外、安人、李小姐和一众丫环妇女,都吓得土神一般,不做声,只是发抖。看见岳大爷和四个兄弟一齐走来,才个个欢喜,立起身来,你问一声,我说一句,晓得杀了强盗,都放下心,谢天地不迭。岳大爷道:“你们不要乱嘈嘈的!你看天已明了,倘有人晓得,虽然杀了强盗不要偿命,也脱不了吃场大官司,这便如何处置?”王贵道:“我们自走他娘,不到得官府就晓得是我们杀的,来拿我们。”岳大爷道:“不好!现今杀了这许多尸首在此,地方上岂不要追究根寻,终是不了之事。”牛皋接口道:“我有个主意在此,不如把这些尸首堆在庙里,我们寻些乱草树枝来,放他一把火,烧得他娘干干净净,再叫鬼来寻我?”岳大爷笑道:“牛兄弟这句话却是讲得极是,倒要依你。”张显、汤怀一齐拍手道:“妙啊!怪不得牛兄弟前日在乱草冈剪径,原来杀人放火是道地本领!”众人听了,俱各大笑。
那时众弟兄唤集胆壮庄丁,扛抬尸首,一齐堆在神殿上,将那些车辆马匹俱端正好了,齐集庙门外,请家眷上车起行。牛皋就去寻些火种,把那些破碎窗棂,堆在大殿上,放起一把火来。风狂火骤,霎时间,把一座山神庙烧成白地。岳大爷和弟兄等上马提枪,赶上车辆,一同赶路,望相州进发。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在路不止一日,看看到了相州,就在城外寻个大大宿店,安顿了家眷并这许多行李马匹。过了一夜,小弟兄五个先进城来,到得汤阴县前下马,与门吏说知。门吏进去禀过县主,出来请列位相公进见。岳大爷同众弟兄一齐进到内衙,拜见了徐县主。徐仁命坐,左右奉上茶来。岳大爷就把李县尊送女成亲,众员外迁来同居之事细细禀明。徐县主道:“难得,难得!但是下官不知众位到来,那房屋却小了些,便怎么处?”众门生谢道:“有费了大人清心,早晚间待门生们添造罢了!”徐县主道:“既如此,此时且不敢款留,下官先同贤契们去安顿了家眷,同去谢了都院大人,再与贤契们接风罢!”众人连称:“不敢!”徐县主即时备马,同岳大爷等一齐出了衙门,到城外歇店门首。
岳大爷先去报知众员外接进,行礼已毕,先同了岳大爷一路往孝弟里永和乡来。徐县主在马上指向岳大爷道:“下官在鱼鳞册上,查出这一带是岳氏基地。都院大人发下银两,回赎出来,造这几间房了,与贤契居住。你可料理搬进去便了。”岳大爷再三称谢,县主随即回衙,不表。
岳大爷当日即到客离内,唤庄丁到新屋内收拾停当,请各家家眷搬进去。姚氏安人想起旧时家业何等富丽,眼前又不见了岳和员外,不觉两泪交流,十分悲苦。媳妇并众位院君解劝不住。岳大爷道:“母亲不必悲伤。目下房屋虽小,权且安居,等待早晚再造几间,也是容易的。”遂命摆酒,合家庆贺。
到第二日,岳大爷同了众弟兄进城来,拜谢徐县尊。徐县主随即引了这兄弟五个,同到节度衙门。传宣官随即进去禀道:“今有汤阴县率领岳飞等求见。”刘公吩咐:“传进来。”传宣官出来道:“大老爷传你们进见。”众人答应一声。岳大爷回头对众弟兄说:“须要小心!”传宣官引众人来到大堂跪下。徐知县先参见了,将众弟兄同来居住之事说了一遍,然后岳大爷叩谢:“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门生等怎能补报!”刘公道:“贤契们不忍分离,迁到这里同居,真是难得。贵县先请回行,且留贤契们在此盘桓片刻。”徐知县打躬告退回衙。
这里刘公就吩咐:“掩门。”两旁答应一声:“呵!”刘公又问:“贤契们何日起身上东京去赴考?”岳大爷禀道:“谢过了大恩,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要起身。”刘公一想,又唤岳大爷近前,悄悄的说道:“我前已修书寄与宗留守,嘱他照应你考事,恐怕他朝事繁冗丢在一边。我如今再写一封书与你带去,亲自到那里当面投递。他若见了,必有好处。”随即取过文房四宝,修了一封书。又命来随取过白银五十两来,付与岳大爷道:“此银贤契收下,权为路费。”岳大爷再三称谢,收了书札银两,与众兄弟一同拜别。出了辕门上马回到县中,谢别县尊。县主道:“本县穷官,尤物相赠。但是贤契们家事都在我身上,贤契们不必挂念!”
岳大爷等五人拜谢出街,回到家中,与众员外说知赴考之话。员外问道:“几时动身?”岳大爷道:“明日是吉日,侄儿们就要动身。”众员外便叫:“挑选几名能干些的庄丁随去伏待。”众弟兄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们自去,要他们去做什么?”是日大家忙忙碌碌,各自去收拾盘缠行李包裹,捎在马上,拜别众员外安人。岳飞又与李小姐作别,吩咐了几句话。众人送出人门,看着五人上马滔滔而去。
当下岳飞、汤怀、张显、牛皋、王贵共是五骑马,往汴京进发。一路上免不得晓行夜宿,渴饮饥餐。不止一日,看看早已望见都城,岳大爷叫声:“贤弟们!我们进城须要把旧时牲子收拾些。此乃京都,却比不得在家里。”牛皋道:“难道京里人都是吃人的么?”岳大爷道:“你那里晓得!这京城内非比荒村小县,那些九卿、四相、公子、王孙,来往的多得很。倘若粗粗卤卤,惹出事来,有谁解救?”王贵道:“这不妨!我们进了城都不开口,闭着嘴就是了。”汤怀道:“不是这等说,大哥是好话,我们凡事让人些便是了。”五个在马上谈谈说说,不觉早已进了南薰门。行不到半里多路,忽然一个人气喘嘘嘘在后边赶上来,把岳大爷马上缰绳一把拖住,叫道:“岳大爷!你把我害了,怎不照顾我!”岳大爷回头一看,叫声:“啊呀!你却缘何在此?”又叫:“各位兄弟,且转来说话!”不因岳大爷见了这个人,有分教:三言两语,结成生死知己;千秋百世,播传报国忠良。正乃是:玉在噗中人不识,剖出方知世上珍。不知岳大爷见的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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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元帅府岳鹏举谈兵 招商店宗留守赐宴
话说岳大爷在马上回头看那人时,却是相州开客店的江振子。岳大爷道:“你如何却在此?怎地我害了你?”江振子道:“不瞒大爷说,自从你起身之后,有个洪中军,说是被岳大爷在刘都院大老爷面前赢了他,害他革了职。便统领了许多人来寻你算帐。小人回他说已回去了两日,他怪小的留了大爷们,寻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又吩咐地方不许容留小人在那里开店。小人无奈,只得搬到这里南薰门内,仍旧开个客寓。方才小二来报说,大爷们几匹马打此过去了,故此小人赶上来,请大爷们仍到小店去歇罢。”岳大爷欢喜道:“这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忙叫:“兄弟们转来!”四人听见,各自回转马头。岳大爷细说:“江振子也在此开店。”四人亦各欢喜。
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马,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们行李搬上楼去,把马牵到后槽上料,送茶送水,忙个不了。岳大爷问江振子道:“你先到京师,可晓得宗留守的衙门在那里么?”江振于道:“此是大衙门,那个不晓?此间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里,极其好认的。”岳大爷道:“此时想已坐过堂了。”江振子道:“早得很哩!这位老爷官拜护国大元帅,留守汴京,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时候还在朝中办事未回,要到午时过后,方坐堂哩!”岳大爷说声:“承教了。”
随即走上楼来,取了刘都院的书,打点下楼。汤怀问道:“哥哥要往那里去?”岳大爷说:“兄弟,你有所不知,前日刘都院有书一封,叫我到宗留守处当面投递。我听见主人家说,他在朝中甚有权势。待愚兄今去下了这封书,若有意思,愚兄讨得个出身,兄弟们都有好处。”牛皋道:“既如此,兄弟同你去。”岳大爷道:“使不得!什么地方,倘然你闯出祸来,岂不连累了我?”牛皋道:“我不开口,我在街门前等你就是。”岳大爷执意不肯。王贵道:“哥哥好人!我们一齐同去,认认这留守衙门,不许牛兄弟生事便了。”岳大爷无可奈何,便道:“即是你们再三要去,只是要小心,不要做将出来,不是小可的囗!”四人道:“包你无事便了。”说罢,就将房门锁好,下楼对江振子道:“相烦主人照应门户,我们到留守衙门去去就来。”江振子道:“小人薄治水酒一杯,替大爷们接风,望大爷们早些回来。”五位兄弟应声:“多谢!不劳费心。”
出了店门,一同步行,一直到了留守衙门,果然雄壮。站了一会,只见一个军健从东首辕门边茶馆内走将出来。岳大爷就上前把手一拱,叫声:“将爷,借问一声,大老爷可曾坐过堂么?”那军健道:“大老爷今早人朝,尚未回来。”岳大爷道:“承教了。”转身回来对众兄弟道:“此时尚未回来,等到几时?我们不如回寓,明日再来罢!”众弟兄道:“悉听大哥。”
五个人掇转身,行不得半里多路,只见行路的人都两边立定,说是:“宗大老爷回来了!”众弟兄也就人家屋檐下站定了。少刻,但见许多执事众军校随着,宗留守坐着大轿,威威武武,一路而来。岳大爷同四人跟在后边观看,直至大堂下轿。进去不多时,只听得三梆升堂鼓,两边衙役军校,一片吆喝声。宗留守就升坐公案,吩咐旗牌官:“将一应文书陆续呈缴批阅。倘有汤阴县武生岳飞来,可着他进来。”旗牌官应一声:“呵!”
列位,你道宗大老爷为何晓得岳飞要来?只因那相州节度刘光世先有一书送与宗留守,说得那岳飞人间少有,盖世无双,文武全才,真乃国家之栋梁,必要宗留守提拔。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岳飞:“也不知果是真才实学;也不知是个大财主,刘节度得了他的贿赂,买情嘱托?”疑惑未定,且等他到来,亲见便知。
且说岳大爷等在外面,见那宗留守果是威风,真正象个阎罗天子一般,好生害怕。汤怀道:“怎的宗留守回来就坐堂?”岳大爷道:“我也在此想,他五更上朝,此时回来也该歇息歇息,吃些东西,才坐堂理事。大约有什么紧急之事,故此这般急促。”正说间,但见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将外府外县文书递进。岳大爷道:“我也好去投书了,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恐怕不便。张兄弟,你可暂与我换一换。”张显道:“大哥说的极是,换一换好。”当下两个把衣服换转。岳大爷又道:“我进去,倘有机缘,连兄弟们都有好处;若有山高水低,贤弟们只好在外噤声安待,切不可发恼鼓噪。莫说为兄的,连贤弟们的性命也难保了!”汤怀道:“哥哥既如此怕,我等临场有自家的本事,何必要下这封书?就得了功名,旁人也只道是借着刘节度的帮衬。”岳大爷道:“我自有主意,不必阻挡我。”
竟自一个进了辕门,来见旗牌禀说:“汤阴县武生岳飞求见。”旗牌道:“你就叫岳飞么?”岳大爷应声道:“是!”旗牌道:“大老爷正要见你,你且候着。”那旗牌进去禀道:“汤阴县武生岳飞,在外求见。”宗泽道:“唤他进来。”旗牌答应,走出叫声:“岳飞!大老爷唤你,可随我来,要小心些呀!”岳大爷应声:“晓得!”随着旗牌直至大堂上,双膝跪下,口称:“大老爷在上,汤阴到武生岳飞叩头。”宗爷望下一看,微微一笑:“我说那岳飞必是个财主,试看他身上如此华丽!”便问岳飞:“你几时来的?”岳大爷道:“武生是今日才到。”即将刘节度的这封书双手呈上。宗泽拆开看了,把案一拍,喝声:“岳飞!你这封书札出了多少财帛买来的?从实讲上来便罢,若有半句虚词,看夹棍伺候!”两边行役吆喝一声。早惊动辕门外这几个小弟兄,听得里边吆喝,牛皋就道:“不好了!待我打进去,抢了大哥出来罢。”汤怀道:“动也动不得!且看他怎样发落,再作道理。”那弟兄四个指手画脚,在外头探听消息。
这里岳大爷见宗留守发怒,却不慌不忙,徐徐的禀道:“武生是汤阴县人氏,先父岳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黄河水发,父亲丧于清波之中。武生赖得母亲抱了,坐于花缸之内,淌至内黄县,得遇王明恩公收养,家业日产尽行漂没。武生长大,拜了陕西周侗为义父,学成武艺。因在相州院考,蒙刘大老爷思义,着汤阴县徐公,查出武生旧时基业,又发银盖造房屋,命我母子归宗。临行又赠银五十两为进京路费,着武生到此讨个出身,以图建功立业。武生一贫如洗,那有银钱送与刘大老爷?”宗泽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想道:“我久闻有个周侗,本事高强,不肯做官。既是他的义子,或者果有些才学,也未可定。”向岳飞道:“也罢!你随我到箭厅上来。”
说了一声,一众军校簇拥着宗爷,带了岳飞来到箭厅。宗泽坐定,遂叫岳飞:“你自去拣一张弓来,射与我看。”岳大爷领命,走到旁边弓架上,取过一张弓来试一试,嫌软;再取一张来,也是如此。一连取过几张,俱是一样。遂上前跪下道:“禀上大老爷,这些弓太软,恐射得不远。”宗爷道:“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岳大爷禀道:“武生开得二百余斤,射得二百余步。”宗爷道:“既如此,叫军校取过我的神臂弓来,只是有三百斤,不知能扯得动否?”岳大爷道:“且请来试一试看。”
不一时,军校将宗爷自用的神臂弓并一壶雕翎箭,摆列在阶下。岳大爷下阶取将起来一拽,叫声:“好!”搭上箭,蚩蚩蚩一连九枝,枝枝中在红心。放下弓,上厅来见宗爷。宗爷大喜,便问:“你惯用什么军器?”岳大爷禀道:“武生各件俱晓得些,用惯的却是枪。”宗爷道:“好。”叫军校:“取我的枪来。”军校答应一声,便有两个人将宗爷自用那管点钢枪抬将出来。宗爷命岳飞:“使与我看。”岳大爷应了一声,提枪在手,仍然下阶,在箭场上把抢摆一摆,横行直步,直步横行,里勾外挑,埋头献钻,使出三十六翻身、七十二变化。宗爷看了,不觉连声道:“好!”左右齐齐的喝彩不住。岳大爷使完了,面色不红,喉气不喘,轻轻的把枪倚在一边,上厅打躬跪下。宗爷道:“我看你果是英雄,倘然朝廷用你为将,那用兵之道如何?”岳大爷道:“武生之志,倘能进步,只愿:令行阃外摇山岳,队伍端严赏罚明。将在谋献不在勇,高防困守下防坑。
身先士卒常施爱,计重生灵不为名。获献元戎恢土地,指日高歌定升平。”
宗留守听了大喜,便吩咐:“掩门。”随走下座来,双手扶起道:“贤契请起。我只道是贿赂求进,那知你果是真才实学。”叫左右:“看坐来!”岳大爷道:“大老爷在上,武生何等之人,擅敢僭坐。”留守道:“不必谦逊,坐了好讲。”岳大爷打了一躬,告坐了。左右送上茶来吃过,宗爷便开言道:“贤契武艺超群,堪为大将,但是那些行兵布阵之法,也曾温习否?”岳大爷道:“按图布阵,乃是固执之法,亦不必深究。”宗爷听了这句话,心上觉得不悦,便道:“据你这等说,古人这些兵书阵法都不必用了?”岳大爷道:“排了阵,然后交战,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执死不变。古时与今时不同,战场有广、狭、险、易,岂可用一定的阵图?夫用兵大要,须要出奇,使那敌人不能测度我之虚实,方可取胜。倘然贼人仓猝而来,或四面围困,那时怎得工夫排布了阵势,再与他厮杀么?用兵之妙,只要以权济变,全在一心也。”
宗爷听了这一番议论道:“真乃国家栋梁!刘节度可谓识人。但是贤契早来三年固好,迟来三年也好,此时真正不凑巧!”岳大爷道:“不知大老爷何故忽发此言?”宗爷道:“贤契不知,只因现有个藩王,姓柴名桂,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孙,在滇南南宁州,封为小梁王。因来朝贺当今天子,不知听了何人言语,今科要在此夺取状元。不想圣上点了四个大主考:一个是丞相张邦昌,一个是兵部大堂王铎,一个是右军都督张俊,一个就是下官。那柴桂送进四封书、四分礼物来了。张丞相收了一分,就把今科状元许了他了;王兵部与张都督也收了;只有老夫未曾收他的。如今他三个作主,要中他作状元,所以说不凑巧。”岳大爷道:“此事还求大老爷作主!”宗爷道:“为国求贤,自然要取真才,但此事有些周折。今日本该相留贤契再坐一谈,只恐耳目招摇不便。且请回寓,待到临场之时再作道理便了。”
却说当时岳大爷拜谢了,就出辕门来。众弟兄接见道:“你在里边好时候不出来,连累我们好生牵挂。为甚的你面上有些愁眉不展?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气了?”岳大爷道:“他把为兄的敬重的了不得,有什么气受?且回寓去细说。”弟兄五个急急赶回寓来,已是黄昏时候。岳大爷与张显将衣眼换转了。主人家送将酒席上来,摆在桌子上,叫声:“各位大爷们!水酒蔬肴不中吃的,请大爷们慢慢的饮一杯,小人要照应前后客人,不便奉陪。”说罢,自下楼去了。这里弟兄五人坐下饮酒。岳大爷只把宗留守看验演武之事说了一遍,并不敢提那柴王之话,但是心头暗暗纳闷。众弟兄那知他的就里。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上午,只见店主人上来,悄悄的说道:“留守衙门差人抬了五席酒肴,说是不便相请到行,特送到此,与岳大爷们接风的。怎么发付他?”岳大爷道:“既如此,拿上楼来。”当下封了二两银子,打发了来人。主人家叫小二相帮把酒送上楼来摆好,就去下边烫酒,着小二来伏侍。岳大爷道:“既如此,将酒烫好了来,我们自会斟饮,不劳你伏侍罢。”牛皋道:“主人家的酒,不好白吃他的。既是衙门里送来,不要回席的,落得吃他了!”也不谦逊,坐下来,低着头乱吃。吃了一会,王贵道:“这样吃得不高兴,须要行个令来吃方妙。”汤怀道:“不错,就是你起令。”王贵道:“不是这样说,本该是岳大哥作令官。今日这酒席,乃是宗留守在岳大哥面上送来的,岳大哥算是主人。这令官该是张大哥作。”汤怀说道:“妙啊,就是张大哥来。”张显道:“我也不会行什么令,只要说一个古人吃酒,要吃得英雄。说不出的就罚三杯。”众人齐声道:“好!”
当时王贵就满满的斟了一杯,奉与张显。张显接来一口吃干,说道:“我说的是关云长单刀赴会,岂不是英雄饮酒?”汤怀道:“果然是英雄,我们各敬一杯。”吃完,张显就斟了一杯,奉与汤怀道:“如今该是贤弟了。”汤怀也接来吃干了,道:“我说的是刘季子醉后斩蛇,可算得英雄么?”众人齐道:“好!我们也各敬一杯。”第三轮到王贵自家,也吃了一杯道:“我说的是霸王鸿门宴,可算得是英雄吃酒么?”张显道:“霸王虽则英雄,但此时不杀了刘季,以致有后来之败,尚有不足之处。要罚一杯。如今该轮到牛兄弟来了。”牛皋道:“我不晓得这些古董!只是我吃他几碗,不皱眉头,就算我是个英雄了!”四人听了大笑道:“也罢,也罢,牛兄弟竟吃了三杯罢!”牛皋道:“我也不耐烦这么三杯两杯,竟拿大碗来吃两碗就是!”当下牛皋取过大碗,自吃了两碗。
众人齐道:“如今该岳大哥收令了。”岳大爷也斟了一杯吃干,道:“各位贤弟俱说的魏汉三国的人,我如今只说一个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间的事。乃是曹彬之子曹玮,张乐宴请群僚。那曹玮在席间吃酒,霎时不见,一会儿就将敌人之头掷于筵前。这不是英雄?”众兄弟道:“大哥说得爽快,我们各敬一杯。”牛皋道:“你们是文绉绉的说今道古,我那里省得?竟是猜谜吃酒罢。”王贵道:“就是,你起。”牛皋也不推辞,竟与备人猜谜,一连输了几碗,众人亦吃了好些。这弟兄四个欢呼畅饮,吃个尽兴。独有那岳大爷心中有事,想:“这武状元若被王子占去,我们的功名就出于人下,那能个讨得出身?”一时酒涌上心头,坐不住,不觉靠在桌上,竟睡着了。
张、汤两个见了,说道:“往常同大哥吃酒,讲文论武,何等高兴!今日只是不言不语,不知为着甚事?”那两个心上好生不快活,立起身来,向旁边榻上也去睡了。王贵已多吃了两杯,歪着身子,靠在椅上亦睡着了。只剩牛皋一个,独自拿着大碗,尚吃个不住。抬起头来,只见两个睡着在桌上,两个不知那里去了,心中想道:“他们都睡了,我何不趁此时到街上去看看景致,有何不可?”遂轻轻的走下楼来,对主人道:“他们多吃了一杯,都睡着了,不可去惊动他。我却去出个恭就来。”店主人道:“既如此,这里投东去一条胡同内,有大空地宽畅好出恭。”牛皋道:“我自晓得。”
出了店门,望着东首乱走,看着一路上挨挨挤挤,果然热闹。不觉到三叉路口,就立住了脚,想道:“不知往那一条路去好耍?”忽见对面走将两个人来:一个满身穿白,身长九尺,圆白脸;一个浑身穿红,身长八尺,淡红脸。两个手搀着手,说说笑笑而来。牛皋侧耳听见,那穿红的说道:“哥哥,我久闻这里大相国寺甚是热闹,我们去走走。”那个穿白的道:“贤弟高兴,愚兄奉陪就是。”牛皋听见,心里自想:“我也闻得东京有个大相国寺是有名的,我何不跟了他们去游玩游玩,有何不可?”定了主意,竞跟了他两个转东过西,到了相国寺前。但见九流三教,作买卖赶趁的,好不热闹。牛皋道:“好所在!连大哥也未必晓得有这样好地方哩!”又跟着那两个走进天王殿来,只见那东一堆人,西一堆人,都围裹着。那穿红的将两只手向人丛中一拉,叫道:“让一让!”那众人看见他来得凶,就大家让开一条路来。牛皋也随了进去。正是: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清风引出来。不知是做甚事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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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大相国寺闲听评话 小校场中私抢状元
却说牛皋跟了那两个人走进围场里来,举眼看时,却是一个说评话的摆着一个书场,聚了许多人,坐在那里听他说评话。那先生看见三个人进来,慌忙立起身来,说道:“三位相公请坐。”那两个人也不谦逊,竟朝上坐下。牛皋也就在肩下坐定,听他说评话。却说的北宋金枪倒马传的故事。正说到:“太宗皇帝驾幸五台山进香,被潘仁美引诱观看透灵牌,照见塞北幽州天庆梁王的萧太后娘娘的梳妆楼,但见楼上放出五色毫光。太宗说:‘朕要去看看那梳妆楼,不知可去得否?’潘仁美奏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何况幽州?可令潘龙赍旨,去叫萧邦暂且搬移出去,待主公去看便了。’当下闪出那开宋金刀老令公杨业,出班奏道:‘去不得。陛下乃万乘之尊,岂可轻人虎狼之域?倘有疏虞,干系不小!’太宗道:‘朕取太原,辽人心胆已寒,谅不妨事。’潘仁美乘势奏道:‘杨业擅阻圣驾,应将他父子监禁,待等回来再行议罪!’太宗准奏,即将杨家父子拘禁。传旨着潘龙来到萧邦,天庆梁王接旨,就与军师撒里马达计议。撒里马达奏道:‘狼主可将机就计,调齐七十二岛人马,凑成百万,四面埋伏,待等宋太宗来时,将幽州围困,不怕南朝天下不是狼主的。’梁王大喜,依计而行。款待藩龙,搬移出去,恭迎天驾往临。潘龙复旨,太宗就同了一众大臣离了五台山,来到幽州。梁王接驾进城,尚未坐定,一声炮响,伏兵齐起,将幽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幸亏得八百里净山王呼必显藏旨出来,会见天庆梁王,只说:回京去取玉玺来献,把中原让你!方能得骗出重围,来到雄州,召杨令公父子九人,领兵来到幽州解围。此叫作八虎闯幽州,杨家将的故事。”说到那里就不说了。
那穿白的去身边取出银包打开来,将两锭银子递与说书的道:“道友,我们是路过的,送轻莫怪。”那说书的道:“多谢相公们!”二人转身就走,牛皋也跟了出来。那说书的只认他是三个同来的,那晓得是听白书的。牛皋心里还想:“这厮不知捣他娘什么鬼?还送他两锭银于。”那穿红的道:“大哥,方才这两锭银于,在大哥也不为多。只是这里本京人看了,只说大哥是乡下人。”那穿白的道:“兄弟,你不曾听见说我的先祖父子九人,这个个祖宗,百万军中没有敌手?莫说两锭,十锭也值!”穿红的道:“原来为此。”牛皋暗想:“原来为祖宗之事。倘然说着我的祖宗,拿什么与他?”只见那穿白的道:“大哥,这一堆去看看。”穿红的道:“小弟当得奉陪。”两个走进人丛里,穿白的叫一声:“列位!我们是远方来的,让一让。”众人听见,闪开一条路,让他两个进去。那牛皋仍旧跟了进来,看又是作什么的。原来与对门一样说书的。
这道友见他三个进来,也叫声:“请坐。”那三个坐定,听他说的是兴唐传。正说到:“秦王李世民在枷锁山赴五龙会,内有一员大将,天下数他是第七条好汉,姓罗名成,奉军师将令,独自一人拿洛阳王王世充、楚州南阳王朱灿、湘州白御王高谈圣、明州夏明王窦建德、曹州宋义王孟海公。”正说到:“罗成独要成功,把住山口。”说到此处就住了。这穿红的也向身边拿出四锭银子来,叫声:“朋友!我们是过路的,不曾多带得,莫要嫌轻。”说书的连称:“多谢!”三个人出来,牛皋想道:“又是他祖宗了。”
列位,这半日在牛皋眼睛里,只晓得一个穿红的,一个穿白的,不晓得他姓张姓李。在下却认得:那个穿白的,姓杨名再兴,乃是山后杨令公的子孙。这个穿红的,是唐朝罗成的子孙,叫作罗延庆。当下杨再兴道:“兄弟,你怎么就与了他四镀银子?”罗延庆道:“哥哥,你不听见他说我的祖宗狠么?独白一个在牛口谷锁住五龙,不比大哥的祖宗,九个保一个皇帝,尚不能周全性命。算起来,我的祖宗狠过你的祖宗,故此多送他两锭银子。”杨再兴道:“你欺我的祖宗么?”罗延庆道:“不是欺哥哥的祖宗,其实是我的祖宗狠些。”杨再兴道:“也罢,我与你回寓去,披挂上马,往小校场比比武艺看。若是胜的,在此抢状元;若是武艺丑的,竟回去,下科再来考罢!”罗延庆道:“说得有理。”两个争争嚷嚷去了。
牛皋道:“还好哩!有我在此听见。若不然,状元被这两个狗头抢去了!”牛皋忙忙的赶回寓来,上楼去,只见他们还睡着没有醒,心中想道:“不要通知他们,且等我去抢了状元来,送与大哥罢!”遂将双股锏藏了,下楼对主人家道:“你把我的马牵来,我要牵他去饮饮水,将鞍辔好生备上。”主人听了,就去备好,牵出门来。牛皋便上了马,往前竟走,却不认得路,见两个老儿摄条板凳,在篱笆门口坐着讲古话。牛皋在马上叫道:“呔!老头儿,爷问你,小校场往那里去的?”那老者听了,气得目瞪口呆!只眼看着牛皋,不作声。牛皋道:“快讲我听!”那老者只是不应。牛皋道:“晦气!撞着一个哑子。若在家里,惹我老爷性起,就打死他。”那一个老者道:“冒失鬼!京城地面容得你撒野?幸亏是我两个老人家,若撞着后生,也不和你作对,只要你走七八个转回哩。这里投东转南去,就是小校场了。”牛皋道:“老杀才,早替爷说明就是,有这许多噜苏。若不看大哥面上,就一锏打死你!”说罢,拍马加鞭去了。那两个老儿肚皮都气破了,说道:“天下那有这样蠢人!”
却说牛皋一马跑到小校场门首,只听得叫道:“好枪!”牛皋着了急,忙进校场,看那二人走马舞枪,正在酣战,就大叫一声:“状元是俺大哥的!你两个敢在此夺么?看爷的锏罢!”耍的就是一锏,望那杨再兴顶梁上打来。杨再兴把枪一抬,觉道有些斤两,便道:“兄弟,不知那里走出这个野人来?你我原是弟兄,比甚武艺,倒不如将他来取笑取笑!”罗延庆道:“说得有理。”遂把手中枪紧一紧,望牛皋心窝戳来。牛皋才架过一边,那杨再兴也一枪戳来。牛皋将两根银盘头护顶,架隔遮拦,后来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了。你想牛皋出门以来,未曾逢着好汉。况且杨再兴英雄无敌,这杆烂银枪,有酒杯儿粗细;罗延庆力大无穷,使一杆錾金枪,犹如天神一般。牛皋那里是二人的对手。幸是京城之内,二人不敢伤他的性命,只逼住他在此作乐。只听得牛皋大叫道:“大哥若再不来,状元被别人抢去了!”杨、罗二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气:“这个呆子叫什么大哥大哥?必定有个有本事的在那里,且等他来,会他一会看。”故此越把牛皋逼住,不放他走脱了。
且说那客店楼上,岳大爷睡醒来,看见三个人都睡着,只不见了牛皋,便叫醒了三人,问道:“牛兄弟呢?”三人道:“你我俱睡着了,那里晓得?”岳大爷便同了三个人忙下楼来,问主人家。主人家道:“牛大爷备了马去饮水了。”岳大爷道:“去了几时了?”店上人道:“有一个时辰了。”岳大爷便叫:“王兄弟,你可去看他的兵器可在么?”王贵便上楼去,看了下来道:“他的双锏是挂在壁上的,如今却不见了。”岳大爷听了,吓得面如土色,叫声:“不好了!主人家快将我们的马备来。兄弟们各把兵器来端正好了,若无事便罢,倘若惹出祸来,只好备办逃命罢了!”
弟兄们上楼去扎缚好了,各将器械拿下楼来。主人家已将四匹马备好在门首了。岳大爷又问主人道:“你见牛大爷往那条路去的么?”主人道:“往东首去的。”那弟兄四人上了马,向东而行,来到了三叉路口,不知他往那条路上去的。却见篱笆门口,有两个老人家坐着拍手拍脚,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岳大爷就下了马,走上前把手一拱道:“不敢动问老丈,方才可曾见一个黑人汉,坐一匹黑马的,往那条路上去的?望乞指示。”那老者道:“这黑汉是尊驾何人?”岳大爷道:“是晚牛的兄弟。”那老者道:“尊驾何以这等斯文,你那个令弟怎么这般粗蠢?”就把问路情状说了一遍,道:“幸是遇着老汉,若是别人,不知指引他那里去了!他如今说往小校场去,尊驾若要寻他,可投东转南,就望见小校场了。”岳大爷道:“多承指教了。”遂上马而行,看看望见了,只听得牛皋在那里大叫:“哥哥若再不来,状元被别人抢去了!”岳大爷忙进内去,但见牛皋面容失色,口中白沫乱喷。又见一个穿白的坐着一匹白马,使一杆烂银枪;一个穿红的坐一匹红马,使一杆錾金枪,犹如天将一般。一盘一旋,缠住牛皋,牛皋那里招架得住。岳大爷看得亲切,叫声:“众兄弟不可上前,待愚兄前去救他。”说罢,就拍马上来,大叫一声:“休得伤了我的兄弟!”杨、罗二人见了,即丢了牛皋,两杆枪一齐挑出。岳大爷把枪望下一掷,只听得一声响,二人的枪头着地,左手打开,右手拿住枪钻上边。这个武艺名为“败枪”,再无救处的。二人大惊,把岳大爷看了看,说道:“今科状元必是此人,我们去罢。”遂拍马而走。岳大爷随后赶来,大叫:“二位好汉慢行,请留尊姓大名!”二人回转头来,叫道:“我乃山后杨再兴、湖广罗延庆是也。今科状元权且让你,日后再得相会。”说罢,拍马竟自去了。
岳大爷回转马头,来到小校场,看见牛皋喘气未定,便道:“你为何与他相杀起来?”牛皋道:“你说得好笑!我在此与他相杀,无非要夺状元与大哥。不想这厮凶狠得紧,杀他不过。亏得哥哥自来赢了他,这状元一定是哥哥的了。”岳大爷笑道:“多承兄弟美意。这状元是要与天下英雄比武,无人胜得才为状元,那里有两三个人私抢的道理?”牛皋道:“若是这等说起来,我倒白白的同他两个空杀这半天了。”众弟兄大笑,各自上马,同回寓中,不表。且说杨再兴、罗延庆两人回到寓处,收拾行李,竟回去了。
再说岳大爷次日起来,用过早饭,汤怀与张显、王贵道:“小弟们久要买一口剑来挂挂,昨日见那两个蛮子都有的,牛兄弟也自有的。我们没有剑挂,觉得不好看相,今日烦哥哥同去,各人买一口,何如?”岳大爷道:“这原是少不得的,我因没有余钱,故尔不曾提起。”王贵道:“不妨,哥哥也买一口,我有银于在此。”岳大爷道:“既如此,我们同去便了。”
当时各人俱带了些银两,嘱咐店家看管门户,一同出门。来到大街上走了一回,看着那些刀店内挂着的都是些平常的货色,并无好钢火的,况且那些来往行人拥挤得很。岳大爷道:“我们不如往小街去看看,或者倒有好的,也未可定。”就同众兄弟们转进一个小胡同内来,见有好些店面,也有热闹的,也有清淡的。看到一家店内摆列着几件古董,壁上挂著名人书画与五六口刀剑。岳大爷走进店中,那店主就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众位相公请坐,敢是要踢顾些什么东西?”岳大爷道:“我们非买别物,若有好刀或是好剑,乞借一观。”店主道:“有,有,有!”即忙取下一口剑来,揩抹于净送将过来。岳大爷接在手中,完把剑匣一看,然后把剑抽将出来一看,便道:“此等剑却用不着,若有好的取来看。”店主又取下一把剑来,也不中意。一连看了数口,总是一样。岳大爷道:“若有好的,可拿出来;若没有,就告辞了,不必费手。”店主心上好生不悦,便道:“尊驾看了这几口剑,还是那一样不好?倒要请教。”岳大爷道:“若是卖与王孙公子富宦之家,希图好看,怎说得不好?在下们买去,却是要上阵防身、安邦定国的,如何用得?倘果有好的,悉凭尊价便是。”牛皋接口道:“凭你要多少银子,决不少你的,可拿出来看,不要是这等寒抖抖的。”那店主又举眼将众兄弟看了一看;便道:“果然要好的,只有一口,却是在舍下。待我叫舍弟出来,引相公们到寒舍去看,何如?”岳大爷道:“到府上有多少路?”店主道:“不多远,就在前面。”岳大爷道:“既有好剑,便走几步也不妨。”主人便叫小使:“你进去请二相公出来。”小使答应进去。不多时,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叫道:“哥哥,有何吩咐?”店主道:“这几位相公要买剑,看过好几口都不中意,谅来是个识货的。你可陪众位到家中去,看那一口看。”那人答应一声,便向众人把手一拱说:“列位相公请同步。”岳大爷也说一声:“请前。”
遂别了店主,一同出门行走。岳大爷细看那人时,只见:头带一顶晋阳巾,面前是一块羊脂白玉;身穿一领蓝道袍,脚登一双大红朱履。手执湘妃金扇,风流俊雅超然。
行来却有二里多路,来到一座庄门,门外一带俱是垂杨,低低石墙,两扇篱门。那人轻轻把门扣了一下,里边走出一个小童,把门开了,就请众位进入草堂,行礼坐下。小童就送出茶来,用过了。岳大爷道:“不敢动问先生尊姓?”那人道:“先请教列位尊姓大名,贵乡何处?”岳大爷道:“在下相州汤阴县人氏,姓岳名飞,字鹏举。”那人道:“久仰,久仰!”岳大爷又道:“这位乃大名府内黄县汤怀,这位姓张名显,这位姓王名贵,都是同乡好友。”牛皋接口道:“我叫作牛皋,陕西人氏。我自家有嘴的,不须大哥代说。”岳大爷道:“先生休要见怪!我这兄弟性子虽然暴躁,最好相与的。”那人道:“这也难得。”
岳大爷正要问那人的姓名,那人却已站起身来道:“列位且请坐,待学生去取剑来请教。”一直望内去了。岳大爷抬头观看,说道:“此乃好古之家,才有这古画挂着。”又看到两旁对联,便道:“这个人原来姓周。”汤怀道:“一路同哥哥到此,并未问他姓名,何以知他姓周?”岳大爷道:“你看对联就明白了。”众人一齐看了道:“并没有个‘周’字在上边呀!”岳大爷道:“你们只看那上联是‘柳营春试马’,下联是‘虎将夜谈兵’。如今不论营伍中皆贴着此对,却不知此乃是唐朝李晋王赠与周德威的,故此我说他是姓周。”牛皋道:“管他姓周不姓周,等他出来问他,便知道了。”
正说间,只见那人取了一口宝剑走将出来,放在桌上,复身坐下道:“夫陪,有罪了!”岳大爷道:“岂敢!请教先生尊姓贵表?”那人道:“在下姓周,贱字三畏。”众皆吃惊道:“大哥真个是仙人!”三畏起身道:“请岳兄看剑。”岳大爷就立起身来,接剑在手,左手拿定,右手把剑锋抽出才三四寸,觉得寒气逼人。再抽出细看了一看,连忙推进,便道:“周先生,请收了进去罢!”三畏道:“岳兄既然看了,为何不还价钱?难道还未中意么?”岳大爷道:“周先生,此乃府上之宝,价值连城。谅小子安敢妄想,休得取笑!”三畏接剑,仍放在桌上,叫声:“请坐。”岳大爷道:“不消,要告辞了。”三畏道:“岳兄既识此剑,还要请教,那有就行之理?”岳大爷无奈,只得坐下。三畏道:“学生祖上原系世代武职,故遗下此剑。今学生已经三代改习文学,此剑并无甚用。祖父曾嘱咐子孙道:‘若后人有识得此剑出处者,便可将此剑赠之,分文不可取受。’今岳兄既知是宝剑,必须请教,或是此剑之主,亦未可定。”岳大爷道:“小生意下却疑是此剑,但说来又恐不是,岂不贻笑大方?今先生必要下问,倘若错了,幸勿见笑。”三畏道:“幸请见教,学生洗耳恭听!”那岳大爷选两个指头,讲一番言语,直说得:报仇孝于千秋仰,节妇贤名万古留。不知这剑委是何等出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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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周三畏遵训赠宝剑 宗留守立誓取真才
诗曰:三尺龙泉一纸书,赠君他日好为之。英雄自古难遭遇,管取功成四海知。
却说周三畏必要请教岳大爷此剑的出处,当下岳大爷道:“小弟当初曾听得先师说:‘凡剑之利者,水断蛟龙,陆专刂犀象。有龙泉、太阿、白虹、紫电、莫邪、干将、鱼肠、巨阙诸名,俱有出处。’此剑出鞘即有寒气侵人。乃是春秋之时,楚王欲霸诸侯,闻得韩国七里山中有个欧阳冶善,善能铸剑,遂命使宣召进朝。这欧阳冶善来到朝中,朝见已毕,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为别事,要命你铸造二剑。’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剑?’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剑,俱要能飞起杀人,你可会造么?’欧阳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饶我。’遂奏道:‘剑是会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却是为何?’欧阳冶善道:‘要造此剑,须得三载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随踢了金帛彩缎。冶善谢恩出朝,回到家中,与妻子说知其事,将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铸剑。却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与妻子说道:‘我今前往楚国献剑。楚王有了此剑,恐我又造与别人,必然要杀我,以断后患。今我想来,总是一死,不如将雄剑留埋此地,只将那二剑送去。其剑不能飞起,必然杀吾。你若闻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满足,生下女儿,只就罢了。倘若生下男来,你好中抚养他成人,将雄剑交付与他,好叫他代父报仇,我自在阴空护佑。’说罢分别,来至楚国。楚王听得冶善前来献剑,遂领文武大臣到校场试剑。果然不能飞起,空等了二年。楚王一时大怒,把冶善杀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闪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产下一子,用心抚养。到了七岁,送在学堂攻书。一日,同那馆中学生争闹,那学生骂他是无父之种。他就哭转家巾,与娘讨父。那妇人看见儿子要父,不觉痛哭起来,就与儿子说知前事。无父儿要讨剑看,其母只得掘开泥土,取出此剑。无父儿就把剑背着,拜谢了母亲养育之恩,要往楚国与父报仇。其母道:‘我几年纪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说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缢而死。那无父儿把房屋烧毁,火葬其母,独自背了此剑,行到七里山下,不认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来,忽见山上走下一个道人来,问道:‘你这孩子,为何眼中流血?’无父儿将要报仇之话诉说一遍。那道人道:‘你这小小年纪,如何报得仇来?那楚王前遮后拥,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东西。’无父儿道:‘就要我的头,也是情愿的!’道人道:‘正要你的头。’无父儿听了,便跪下道:‘若报得父仇,情愿奉献!’就对道人拜了几拜,起来自刎。道人把头取了,将剑佩了,前往楚国,在午门之外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军士报进朝中,楚王差官出来查问。道人说:‘笑三声者,笑世人不识我宝;哭三声者,哭空负此宝不遇识者。我乃是送长生不老丹的。’军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进来。’道人进入朝中,取出孩子头来。楚王一见便道:‘此乃人头,何为长生不老丹?’道人说:‘可取油锅两只,把头放下去。油滚一刻,此头愈觉唇红齿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动;若煎三刻,拿起来供在桌上,能知满朝文武姓名,都叫出来;煎到四刻,人头上长出荷叶,开出花来;五刻工夫,结成莲房;六刻结成莲子,吃了一颗,寿可活一百二十岁。’楚王途命左右取出两只油锅,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结成莲子。满朝文武无不喝彩。道人遂请大王来摘取长生不老丹。楚王下殿来取,不防道人拔出剑来,一剑将楚王之头砍落于油锅之内。众臣见了,来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于锅内。众臣连忙捞起来,三个一样的光头,不知那一个是楚王的?只得用绳穿了,一齐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头墓’即此之谓。此剑名曰‘湛卢’,唐朝薛仁贵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于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剑否?”
三畏听了这一席话,不觉欣然笑道:“岳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剑,双手递与岳大爷道:“此剑埋没数世,今日方遇其主。请岳兄收起!他日定当为国家之栋梁,也不负我先祖遗言。”岳大爷道:“他人之宝,我焉敢擅取?决无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违背?”岳大爷再四推辞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间,拜谢了相赠之德,告辞回去。三畏送出门外,珍重而别。岳大爷又同众弟兄往各处走了一会,又买了三口剑。回至寓中,不觉天色已晚,店主人将夜饭送上楼来。岳大爷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进场去的,可早些预备饭来与我们吃。”店主人道:“相公们放心!我们店里有许多相公,总是明早要进场的。今夜我们家里,一夜不睡的。”岳大爷道:“只要早些就是了。”弟兄们吃了夜饭,一同安寝。
到了四更时分,主人上楼,相请梳洗。众弟兄即起身来梳洗。吃饭已毕,各各端正披挂。但见汤怀白袍银甲,插箭弯弓;张显绿袍金甲,挂剑悬鞭;王贵红袍金甲,浑如一团火炭;牛皋铁盔铁甲,好似一朵乌云;只有岳大爷,还是考武举时的旧战袍。你看他兄弟五个,袍甲索琅琅的响,一同下楼来。到店门外各人上马。只见店主人在牛皋马后摸摸索索了一会。又一个走堂的小二,拿着一盏灯笼,高高的擎起送考。众人正待起身,只见又一个小二,左手托个糖果盒,右手提着一大壶酒。主人便叫:“各位相公,请吃上马杯,好抢个状元回去!”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后一齐拍马往校场而来。到得校场门首,那拿灯笼的店小二道:“列位爷们,小人不送进去了。”岳大爷谢了一声,店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说众弟兄一齐进了校场,只见各省举子先来的、后到的,人山人海,拥挤不开。岳大爷道:“此处人多,不如到略静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过演武厅后首,站了多时。牛皋想起:出门的时候,看见店主人在我马后拴挂什么东西,待我看一看。就望马后边一看。只见鞍后挂着一个口袋,就伸手向袋内一摸,却是数十个馒头、许多牛肉在内。这是店主人的规例,凡是考时,恐他们来得早,等得饥饿,特送他们作点心的。牛皋道:“妙啊!停一会比武,那里有工夫吃,不若此时吃了,省得这马累坠。”就取将出来,都吃个干净。不意停了一会,王贵道:“牛兄弟,我们肚中有些饥了,主人家送我们吃的点心,拿出来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没有的么?”王贵道:“一总挂在你马后。”牛皋道:“这又晦气了!我只道你们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这些点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个肚皮撑得饱胀不过。那里晓得你们是没有的。”王贵道:“你倒吃饱了,怎叫别人在此挨饿?”牛皋道:“如今吃已吃完了,这怎么处?”岳大爷听见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说了,倘若别人听见了,觉道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该是这等,就是吃东西,无论别人有没有,也该问一声。竟自吃完了,这个如何使得?”牛皋道:“知道了!下次若有东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闲争闲讲,忽听得有人叫道:“岳相公在那里?”牛皋听得,便喊道:“在这里!”岳大爷道:“你又在此招是揽非了。”牛皋道:“有人在那里叫你,便答应他一声,有甚大事?”说未了,只见一个军士在前,后边两个人抬了食箩,寻来说道:“岳相公如何站在这里?叫小人寻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门里来的,奉大老爷之命,特送酒饭来,与相公们充饥。”众人一齐下马来谢,就来吃酒饭。牛皋道:“如今让你们吃,我自不吃了。”王贵道:“谅你也吃不下了。”众人用完酒饭,军士与从人收拾了食箩,抬回去了。
看看天色渐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汉俱已到齐。只见张邦昌、王铎、张俊三位主考,一齐进了校场,到演武厅坐下。不多时,宗泽也到了,上了演武厅,与三人行礼毕,坐着用过了茶。张邦昌开言道:“宗大人的贵门生,竟请填上了榜罢!”宗泽道:“那有什么敝门生,张大人这等说?”邦昌道:“汤阴县的岳飞,岂不是贵门生么?”列位要晓得,大凡人作了点私事,就是被窝里的事也瞒不过,何况那日众弟兄在留守衙门前,岂无人晓得?况且留守帅爷抬了许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么瞒得众人耳目?兼之这三位主考受了梁王礼物,岂不留心?张邦昌说出了“岳飞”两字,倒弄得宗泽脸红心跳,半晌没个道理回复这句话来,便道:“此乃国家大典,岂容你我私自检择?如今必须对神立誓,表明心迹,方可考试。”即叫左右:“过来,与我摆列香案。”立起身来,先拜了天地,再跪下祷告过往神灵:“信官宗泽,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氏。蒙圣恩考试武生,自当诚心秉公,拔取贤才,为朝廷出力。若存一点欺君卖法、误国求财之念,必死于刀箭之下。”誓毕起来,就请张邦昌过来立誓。邦昌暗道:“这个老头儿好混帐!如何立起誓来?”到此地位,不怕你推托,没奈何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张邦昌,乃湖广黄州人氏。蒙圣恩同考武试,若有欺君卖法、受贿遗贤,今生就在外国为猪,死于刀下。”你道这个誓,也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是他心里想出来:“我这样大官,怎能得到外国?就到番邦?如何变猪?岂不是个牙疼咒?”自以为得计。宗泽是个诚实君子,只要辨明自己的心迹,也不来管他立誓轻重。王铎见邦昌立誓,亦来跪下道:“信官王铎,与邦昌是同乡人氏。若有欺心,他既为猪,弟子即变为羊,一同死法。”誓毕起来,心中也在暗想:“你会奸,我也会刁。难道就学你不来?”暗暗笑个不止。谁知这张俊在旁看得清,听得明,暗想:“这两人立得好巧誓,叫我怎么好?”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张俊,乃南直隶顺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当死于万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这个誓立得奇也不奇?这变猪变羊,原是口头言语,不过在今生来世、外国番邦上弄舌头。那一个人,怎么死于万人之口?却不道后来岳武穆王墓顶褒封时候,竟应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这四位主考立誓已毕,仍到演武厅上一拱而坐。宗爷心里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这状元必然要中梁王。不如传他上来,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传那南宁州的举子柴桂上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下来,大叫一声:“得!大老爷有令,传南宁州举子柴桂上厅听令。”那梁王答应一声,随走上演武厅来,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边听令。宗爷道:“你就是柴拴么?”梁王道:“是!”宗爷道:“你既来考试,为何参见不跪,如此托大么?自古道作此官,行此礼。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请你上坐。今既来考试,就降作了举子了。那有举子见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个王位不要做,不知听信那一个奸臣的言语,反自齐大就小,来夺状元,有什么好处?况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齐集于此,内中岂无高强手段,倍胜于你?怎能稳稳状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节,岂不为美?快去想来!”梁王被宗爷一顿发作,无可奈何,只得低头跪下,开口不得。
看官!你们可晓得梁王为着何事,现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来夺取状元,受此羞辱么?只因梁王来朝贺天子,在太行山经过,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都称他为“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万夫不当之勇。手下有勇将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军师邓武、田奇,足智多谋。聚集着喽罗有五万余人,霸占着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谋夺宋室江山,却少个内应。那日打听得梁王入朝,即与军师商议,定下计策,扎营在山下,等那梁王经过,被喽罗截住,邀请上山。到帐中坐定,献茶己过,田奇道:“昔日南唐时,虽然衰坏,天下安宁,被赵匡胤设谋,诈言陈桥兵变,篡了帝位,把天下谋去直到如今。主公反只得一个挂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辖,臣等心上实不甘服!臣等现今兵精粮足,大王何不进京结纳奸臣,趁着今岁开科,谋夺了武状元到手,把这三百六十个同年进士交结,收为心腹内应。那时写书知会山寨,臣等即刻发兵前来,帮助主公恢复了旧日江山,岂不为美?”这一席话,原是王善与军师定下的计策。借那梁王作个内应,夺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那知这梁王被他所惑,十分大悦,便道:“难得卿家有此忠心,孤家进京即时干办此事,若得成功,愿与卿等富贵共之。”王善当时摆设筵宴款待,饮了一会,就送梁王下山。一路进京,就去结识这几位主考。这三个奸臣受了贿赂,要将武状元卖与梁王。那知这宗泽是赤心为国的,明知这三位受贿,故将梁王数说几句。梁王一时回答不来。
那张邦昌看见,急得好生焦躁:“也罢!待我也叫他的门生上来,骂他一场,好出出气二”便叫:“旗牌过来。”旗牌答应上来道:“大老爷有何吩咐?”张邦昌道:“你去传那汤阴县的举子岳飞上来。”旗牌答应一声,就走将下来,叫一声:“汤阴县岳飞上厅听令。”岳飞听见,连忙答应上厅,看见柴王跪在宗爷面前,他就跪在张邦昌面前叩头。邦昌道:“你就是岳飞么?”岳飞应声道:“是。”郊昌道:“看你这般人不出众,貌不惊人,有何本事,要想作状元么?”岳飞道:“小人怎敢妄想作状元。但今科场中,有几千举子都来考试,那一个不想做状元?其实状元只有一个,那千余人那能个个状元到手?武举也不过随例应试,怎敢妄想?”张邦昌本待要骂他一顿,不道被岳大爷回出这几句话来,怎么骂得出口?便道:“也罢!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别人。且问你用的是什么兵器?”岳大爷道:“是枪。”邦昌又问梁王:“用何兵器?”梁王道:“是刀。”邦昌就命岳飞做“枪论”,梁王做“刀论”。
二人领命下来,就在演武厅两旁摆列桌子纸笔,各去作论。若论柴桂才学,原是好的,因被宗泽发作了一场,气得昏头搭脑,下笔写了一个“刀”字,不觉出了头,竟象了个“力”字。自觉心中着急,只得描上几笔,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只好涂去另写几行。不期岳爷早已上来交卷,梁王谅来不妥当,也只得上来交卷。邦昌先将梁王的卷子一看,就笼在袖里;再看岳飞的文字,吃惊道:“此人之文才,比我还好,怪不得宗老头儿爱他!”乃故意喝道:“这样文字,也来抢状元!”把卷子望下一掷,喝一声:“叉出去!左右呼的一声拥将上来,正待动手,宗爷吆喝一声:‘不许动手,且住着!”左右人役见宗大老爷吆喝,谁敢违令?便一齐站住。
宗老爷吩咐:“把岳飞的卷子取上来我看。”左右又怕张太师发作,面面相觑,都不敢去拾。岳大爷只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爷。宗爷接来放于桌上,展开细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赛珠玑,暗想:“这奸贼如此轻才重利。”也把卷子笼在袖里,便道:“岳飞!你这样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岂不晓得苏秦献的‘万言书’、温庭筠代作的《南花赋》么?”
你道这两句是什么出典?只因当初苏秦到秦邦上那万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后来夺他的权柄,乃不中苏秦,只中张仪。这温庭筠是晋国丞相桓文的故事。晋王宣桓文进御花园赏南花,那南花就是铁梗海棠也。当时晋王命桓文作《南花赋》,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献上。”晋王准奏。辞朝回来,那里作得出?却央家中代笔先生温庭筠代作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惊,暗想:“若是晋王知道他有此才华,必然重用,岂不夺了我权柄?”即将温庭筠药死,将《南花赋》钞写献上。这都是妒贤嫉能的故事。
张邦昌听了,不觉勃然大怒!不因这一怒,有分教:一国藩王,死于非命;数万贼兵,竟成画饼。正是:朝中奸党专权日,天下英雄失意时!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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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夺状元枪挑小梁王 反武场放走岳鹏举
诗曰:落落贫寒一布衣,未能仗剑对公车。心承孟母三迁教,腹饱陈平六出奇。
铩羽濡飞嗟此日,腰金衣紫待何时?男儿未遂封侯志,空负堂堂七尽躯。
话说张邦昌听得宗爷说出那两桩故事,明知是骂他妒贤嫉能,却又自家有些心虚,发不出话来,真个是敢怒而不敢言,便道:“岳飞,且不要说你的文字不好,今问你敢与梁王比箭么?”岳大爷道:“老爷有令,谁敢不遵?”宗爷心中暗喜:“若说比箭,此贼就上了当了!”便叫左右:“把箭垛摆列在一百数十步之外。”梁王看见靶子甚远,就向张邦昌禀道:“柴桂弓软,先让岳飞射罢。”邦昌遂叫岳飞下阶先射。又暗暗的叫亲随人去将靶子移到二百四十步,令岳飞不敢射,就好将他赶出去了。谁知这岳大爷却不慌不忙,立定了身,当天下英雄之面,开弓搭箭,真个是弓开如满月,箭发似流星,飕飕的一连射了九枝。只见那摇旗的摇一个不住,擂鼓的擂得个手酸。方才射完了,那监箭官将九枝箭,连那射透的箭靶,一齐拜上厅来,跪着。张邦昌是个近视眼,看那九枝箭并那靶子一总摆在地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只听得那官儿禀道:“这举子箭法出众,九枝箭俱从一孔而出。”张邦昌等不得他说完,就大喝一声:“胡说!还不快拿下去!”
那梁王自想:“箭是比他不过了,不若与他比武,以便将言语打动他,令他诈输,让这状元与我。若不依从,趁势把他砍死,不怕他要我偿命。”算计已定,就禀道:“岳飞之箭皆中,倘然柴桂也中了,何以分别高下?不若与他比武罢。”邦昌听了,就命岳飞与梁王比武。梁王听了,随即走下厅来,整鞍上马,手提着一柄金背大砍刀,拍马先自往校场中间站定,使开一个门户,叫声:“岳飞!快上来,看孤家的刀罢!”这岳大爷虽然武艺高强,怕他是个王子,怎好交手,不觉心里有些踌躇。勉强上了马,倒提着枪,慢腾腾的懒得上前。那校场中来考的、看的,有千千万万,见岳飞这般光景,俱道:“这个举子那里是梁王的对手?一定要输的了!”就是宗爷也只道:“他是临场胆怯,是个没用的,枉费了我一番心血!”
且说梁王见岳飞来到面前,便轻轻的道:“岳飞,孤家有一句话与你讲,你若肯诈败下去,成就了孤家大事,就重重的赏你;若不依从,恐你性命难保!”岳大爷道:“千岁吩咐,本该从命,但今日在此考的。不独岳飞一人。你看天下英雄,聚集不少,那一个不是十载寒窗,苦心习学,只望到此博个功名,荣宗耀祖?今千岁乃是堂堂一国藩王,富贵已极,何苦要占夺一个武状元,反丢却藩王之位,与这些寒士争名?岂不上负圣主求贤之意,下屈英雄报国之心?窃为千岁不取,请自三思!不如还让这些众举子考罢。”梁王听了,大怒道:“好狗头!孤家好意劝你,你若顺了孤家,岂愁富贵?反是这等胡言乱语。不中抬举的狗才!看刀罢!”说罢,当的一刀,望岳大爷顶门上砍来。岳大爷把枪望左首一隔,架开了刀。梁王又一刀拦腰砍来。岳大爷将枪杆横倒,望右边架住。这原是“鹞子大翻身”的家数,但是不曾使全。恼得那梁王心头火起,举起刀来,当当当,一连六七刀。岳大爷使个解数,叫作“童子抱心势”,东来东架,西来西架,那里会被他砍着?梁王收刀回马,转演武厅来。岳大爷亦随后跟来,看他怎么。
只见梁王下马上厅来,禀张邦昌道:“岳飞武艺平常,怎能上阵交锋?”邦昌道:“我亦见他武艺不及千岁。”宗爷见岳飞跪在梁王后头,便唤上前来道:“你这样武艺,怎么也想来争功名?”岳飞禀道:“武举非是武艺不精,只为与梁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宗爷道:“既如此说,你就不该来考了。”岳大爷道:“三年一望,怎肯不考?但是往常考试,不过跑马射箭,舞剑抡刀,以品优劣。如今与梁王刀枪相向,走马交锋,岂无失误?他是藩王尊位,倘然把武举伤了,武举白送了性命;设或武举偶然失手,伤了梁王,梁王怎肯干休?不但武举性命难保,还要拖累别人。如今只要求各位大老爷作主,令梁王与武举各立下一张生死文书。不论那个失手,伤了性命,大家不要偿命。武举才敢交手。”宗爷道:“这话也说得是。自古道壮士临阵,不死也要带伤,那里保得定?柴桂你愿不愿呢?”梁王尚在踌躇,张邦昌便道:“这岳飞好一张利嘴!看你有甚本事,说得这等决绝?千岁可就同他立下生死文书,倘他伤了性命;好叫众举子心服,免得别有话说。”梁王无奈,只得各人把文书写定,大家画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梁王的交与岳飞,岳飞的交与梁王。梁王就把文书交与张邦昌,张邦昌接来收好。岳大爷看见,也将文书来交与宗泽。宗爷道:“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关,自然自家收着,与我何涉,却来交与我收?还不下去!”岳大爷连声道:“是,是,是!”
两个一齐下厅来,岳大爷跨上马,叫声:“千岁,你的文书交与张太师了。我的文书宗老爷却不肯收,且等我去交在一个朋友处了就来。”一面说,一面去寻着了众弟兄们,便叫声:“汤兄弟,倘若停一会梁王输了,你可与牛兄弟守住他的帐房门首,恐他们有人出来打攒盘,好照应照应。”又向张显道:“贤弟,你看帐房后边尽是他的家将,倘若动手帮助,你可在那里拦挡些。王贤弟,你可整顿兵器,在校场门首等候,我若是被梁王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尸首。若是败下来,你便把校场门砍开,等我好逃命。这一张生死文书,与我好生收着。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毕,转身来到校场中间。那时节,这些来考的众举于,并那看的人,真个人千人万,挨挨挤挤,四面如打着围墙一般站着,要看他二人比武艺。
且说那梁王与岳飞立了生死文书,心里就有些慌张了,即忙回到帐房之中。列位看官,这又不是出征上阵,只不过考武,为什么有起帐房来呢?一则,他是一家藩王,比众不同;二来,已经买服奸臣,纵容他胡为,不去管他;三来,他是心怀不善,埋伏家将虞候在内,以备防护。故此搭下这三座大帐房,自己与门客在中间,两旁是家将虞候并那些亲随诸色人等。这梁王来到中间帐房坐定,即唤集家将虞候人等齐集面前,便道:“本藩今日来此考武,稳稳要夺个状元。不期偏偏的遇着这个岳飞,要与本藩比试,立了生死文书,不是我伤他,定是他伤我。你们有何主见赢得他?”众家将道:“这岳飞有几个头,敢伤千岁?他若差不多些就罢;若是恃强,我们众人一拥而出,把他乱刀砍死。朝中自有张太师等作主,怕他怎的?”
梁王听了大喜,重新整理好了,披挂上马,来到校场中间,却好岳大爷才到。梁王抬起头来,看那岳飞雄赳赳,气昂昂,不比前番胆怯光景,心中着实有些胆怯,叫声:“岳举于,依着孤家好!你若肯把状元让与我,少不得榜眼、探花也有你的分,日后自然还有好处与你,今日何苦要与孤家作对呢?”岳大爷道:“王爷听禀,举子十载寒窗,所为何事?自古说:‘学成文武艺,原是要货与帝王家的。’但愿千岁胜了举子,举子心悦诚服。若以威势相逼,不要说是举子一人,还有天下许多举子在此,都是不肯服的!”
梁王听了大怒,提起金背刀,照岳大爷顶梁上就是一刀。岳大爷把沥泉枪咯当一架。那梁王震得两臂酸麻,叫声:“不好!”不由心慌意乱,再一刀砍来。岳大爷又把枪轻轻一举,将梁王的刀枭过一边。梁王见岳飞不还手,只认他是不敢还手,就胆大了,使开金背刀,就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望岳大爷顶梁颈膊上只顾砍来。岳大爷左让他砍,右让他砍,砍得岳大爷性起,叫声:“柴桂!你好不知分量。差不多全你一个体面,早些去罢了,不要倒了楣呀!”梁王听见叫他名字,怒发如雷,骂声:“岳飞好狗头!本藩抬举你,称你一声举子,你擅敢冒犯本藩的名讳么?不要走,吃我一刀!”提起金背刀,照着岳大爷顶梁上呼的一声砍将下来。这岳大爷不慌不忙,举枪一架,枭开了刀,耍的一枪,望梁王心窝里刺来。梁王见来得利害,把身子一偏,正中肋甲绦。岳大爷把枪一起,把个梁王头望下、脚朝天挑于马下;复一枪,结果了性命。只听得合校场中众举子并那些看的人,齐齐的喝一声采。急坏了左右巡场官,那些护卫兵丁军夜班等,俱吓得面面相觑。巡场官当下吩咐众护兵:“看守了岳飞,不要被他走了!”那岳大爷神色不变,下了马,把枪插在地上,就把马拴在枪杆之上等令。
只见那巡场官飞奔报上演武厅来道:“众位大老爷在上,梁王被岳飞挑死了,请令定夺。”宗爷听了,面色虽然不改,心里却也有些惊慌。张邦昌听了大惊失色,喝道:“快与我把这厮绑起来!”两旁刀斧手答应一声:“得令!”飞奔的下来,将岳大爷捆绑定了,推到将台边来。那时梁王手下这些家将,各执兵器抢出帐房来,想要与梁王报仇。汤怀在马上把烂银枪一摆,牛皋也舞起双锏,齐声大叫道:“岳飞挑死梁王,自有公论。尔等若是恃强,我们天下英雄,是要打抱不平的囗!”那些家将看见风色不好,回头打探帐后人的消息,才待出来,早被张显把钩连枪,将一座帐房扯去了半边,大声吆喝道:“你们谁敢擅自动手,休要惹我们众好汉动起手来,顷刻间叫你们性命休想留了半个!”当时这些看的人有笑的,有高声附和的,吓得这些虞候人等怎敢上前?况且看见刀斧手已将岳飞绑上去了,谅来张太师焉肯放他,只得齐齐的立定,不敢出头。
只有牛皋看见绑了岳大哥,急得上天无路!正在惊慌,忽听得张邦昌传令:“将岳飞斩首号令!”左右方才答应,早有宗大老爷喝一声:“住着!”急忙出位来,一手扯了张邦昌的手,一手搀住王铎的手,说道:“这岳飞是杀不得的!他两人已立下生死文书,各不偿命,你我俱有印信落在他处。若杀了他,恐这些举子不服,你我俱有性命之忧。此事必须奏明圣上,请旨定夺才是。”邦昌道:“岳飞乃是一介武生,敢将藩王挑死,乃是个无父无君之人。古言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必再为启奏?”喝叫:“刀斧手,快去斩讫报来!”左右才应得一声:“得令……”“得令”两字尚未说完,底下牛皋早已听见,大声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来考,那一个不想功名?今岳飞武艺高强,挑死了梁王,不能够做状元,反要将他斩首,我等实是不服!不如先杀了这瘟试官,再去与皇帝老子算帐罢!”便把双锏一摆,望那大纛旗杆上当的一声。两条锏一齐下,不打紧,把个旗杆打折,哄咙一声响倒将下来。再是众武举齐声喊叫:“我们三年一望,前来应试,谁人不望功名?今梁王倚势要强占状元,屈害贤才,我们反了罢!”这一声喊,趁着大旗又倒下,犹如天崩地裂一般。宗爷将两手一放,叫声:“老太师!可听见么?如此悉听老太师去杀他罢了。”
张邦昌与那王铎、张俊三人,看见众举于这般光景,慌得手足无措,一齐扯住了宗爷的衣服道:“老元戎,你我四人乃是同船合命的,怎说出这般话来?还仗老元戎调处安顿方好。”宗爷道:“且叫旗牌传令,叫众武举休得罗唣,有犯国法,且听本帅裁处!”旗牌得令,走至滴水檐前,高声大叫道:“众武举听着,宗大老爷有令,叫你们休得罗唣,有犯国法,且静听大老爷裁处。”底下众人听得宗大老爷有令,齐齐的拥满了一阶,竟有好些直挤到演武厅上来七张八嘴的。
当下张邦昌便对着宗爷道:“此事还请教老元戎如何发放呢?”宗爷道:“你看人情汹汹,众心不服,奏闻一事也来不及。不如先将岳飞放了,先解了眼前之危,再作道理。”三人齐声道:“老元戎所见不差。”吩咐:“把岳飞放了绑!”左右答应一声“得令”,忙忙的将岳大爷放了。岳大爷得了性命,也不上前去叩谢,竟去取了兵器,跳上了马,往外飞跑。牛皋引了众弟兄随后赶上。王贵在外边看见,忙将校场门砍开,五个弟兄一同逃出。这些来考的众武举见了这个光景,谅来考不成了,大家一哄而散。这里众家将且把梁王尸首收拾盛殓,然后众主考一齐进朝启奏。不知朝廷主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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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昭丰镇王贵染病 牟驼冈宗泽踹营
诗曰:旅邸相依赖故人,新知亦肯远留宾。若非王贵淹留住,宗泽安能独踹营?
话说岳大爷弟兄五个逃出了校场门,一竟来到留守府衙门前,一齐下马,望着辕门大哭一场,拜了四拜起来,对那把门巡捕官说道:“烦老爷多多拜上大老爷,说我岳飞等今生不能补报,待转世来效犬马之力罢!”说完,就上马回到寓所,收拾了行李,捎在马上,与主人算清了帐,作别出门,上马回乡,不表。
且说众官见武生已散,吩咐梁王的家将收拾尸首,然后一同来到午门。早有张邦昌奏道:“今科武场,被宗泽门生岳飞挑死了梁王,以致武生俱各散去。”一肩儿都卸在宗泽身上。幸亏宗泽是两朝大臣,朝廷虽然不悦,不好定罪,只将宗泽削职闲居。各官谢恩退出。
宗爷回到衙中,早有把门巡捕跪下禀道:“方才有岳飞等五人,到辕门哭拜说,只好来生补报大老爷的洪恩。特着小官禀上。”宗爷听了,叹气不绝道:“可惜!可惜!”吩咐家将:“快到里边抬了我的卷箱出来,同我前去追赶。”家将道:“他们已经去远了,大老爷何故要赶他?”宗爷道:“尔等那里晓得?昔日萧何月下追贤,成就了汉家四百年天下。今岳飞之才不弱于韩信,况国家用人之际,岂可失此栋梁?故我要赶上他,吩咐他几句话。”当时家将忙去把卷箱抬出来,宗爷又取些银两,带领着众从人一路赶来,慢表。
且说岳大爷等出了城门,加鞭拍马,急急而行。牛皋道:“到了此外还怕他怎的。要如此忙忙急急的走?”岳爷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方才那奸臣怎肯轻放了我?只因恩师作主,众人喧嚷,恐有不测,将我放了!我们若不急走,倘那奸贼又生出别端来,再有意外之虞,岂不悔之晚矣?”众人齐声道:“大哥说得不差,我们快走的是!”一路说,一路行,不多时,早已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众人乘着月色,离城将有二十余里远近,忽听得后面马嘶人喊,追风般赶来。岳大爷道:“何如?后面必定是梁王的家将们追将来了。”王贵道:“哥哥,我们不要行,等他来,索性叫他做个断根绝命罢!”牛皋大叫道:“众哥哥们不要慌,我们都转去,杀进城去,先把奸臣杀了,夺了汴京,岳大哥就做了皇帝,我们四个都做了大将军,岂不是好?还要受他们什么鸟气!还要考什么武状元!”岳大爷大怒,喝道:“胡说!你敢是疯了么?快闭了嘴!”牛皋呶着嘴道:“就不开口,等他们兵马赶来时,手也不要动,伸长了颈脖子,等他砍了就是。”汤怀道:“牛兄弟,你忙做什么?我们且勒住了马,停一停,不要走,看他们来时,文来文对,武来武挡。终不然,难道怕了他么?”
正说间,只见一骑马如飞般跑来,大叫道:“岳相公慢行,宗大老爷来了!”岳大爷道:“原来是恩师赶来,不知何故?”不多时,只见宗爷引了从人赶来。众兄弟连忙下马,迎上马前,跪拜于地。宗爷连忙下马,双手扶起。岳爷道:“门生等蒙恩师救命之恩,未能报答,今日逃命心急,故此不及面辞。不知恩师赶来有何吩咐?”宗爷道:“因为你们之事,被张邦昌等劾奏一本,圣上旨下,将老夫削职闲居,因此特来一会。”众人听了,再三请罪,甚觉不安。宗爷道:“贤契们不必介怀,只恐朝廷放不下我。若能休致,老夫倒得个安闲自在。”遂问家将:“此处可有什么所在?借他一宿。”家将禀道:“前去不下半里,乃是谏议李大老爷的花园,可以借宿得。”宗爷听说,便同众人上马前行。
不多路,已到花园,园公出来跪接。宗大老爷同小弟兄等一齐下马,进入园中,到花厅坐下,就问园公道:“我们都是空腹,此地可有所在备办酒肴么?”园公禀道:“此去一里多路就是昭丰镇,有名的大市镇,随你要买什么东西,也有厨司替人整备。”宗爷就命亲随带了银两,速到镇上去购办酒肴,就带个厨司来整备。一面叫人抬过卷箱来,交与岳飞,说道:“老夫无甚物件,只有一副盔甲衣袍赠与贤契,以表老夫薄意。”岳大爷正少的是盔甲,不觉大喜,叩头谢了。宗爷又道:“贤契们,目下虽是功名不遂,日后自有腾达,不可以一跌就灰了心。倘若奸臣败露,老夫必当申奏朝廷,力保贤契们重用。那时如鱼得水,自然日近天颜。如今取不得个忠字,且回家去奉侍父母,尽个孝字。文章武艺,亦须时时讲论,不可因不遇便荒疏了,误了终身大事。”众弟兄齐声应道:“大老爷这般教训,门生等敢不努力!”说未了,酒筵已备就送来,摆了六席。众人告过坐,一齐坐定。自有从人伏侍斟酒,共谈时事,并讲论些兵法。
那王贵、牛皋是坐在下席。他自五鼓吃了饭,在校场守了这一日,直到此处肚中正在饥饿,见了这些酒肴,也不听他们谈天说地,好似渴龙见水,如狼似虎的吃个精光,方才住手。不道那厨司因晚了,手脚忙乱,菜蔬内多搁了些盐。这两个吃得嘴成了,只管讨茶吃。那茶夫叫道:“伙计,你看不出上边几席上,斯斯文文的;这两席上的二位,粗粗蠢蠢,不是个吃细茶的人。你只管把小杯热茶送去,不讨好;你且把那大碗的冷茶送上去,包管合式。”那人听了,真个把冷茶大碗的选将上去。王贵好不快活,一连吃了五六碗,说道:“好爽快!”方才住了手。重新再饮。说说笑笑,不觉天色黎明。岳大爷等拜别了宗爷,宗爷又叫从人:“有那骑来的牲口,让一匹与岳大爷驮了卷箱。”岳大爷又谢了,辞别上路而行;正是:畅饮通宵到五更,忽然红日又东升。
路上有花兼有酒,一程分作两程行。
这里宗爷亦带领从人回城,不表。
且说岳大爷等五人一路走,一路在马上说起宗泽的恩义:“真是难得!为了我们反累他削了职,不知何日方能报答他?”正说问,忽然王贵在马上大叫一声,跌下马来。顷刻间面如土色,牙关紧闭。众皆大惊,连忙下马来,扶的扶,叫的叫,吓得岳大爷大哭,叫道:“贤弟呀!休得如此,快些苏醒!”连叫数声,总不见答应。岳大爷哭声:“贤弟呀!你功名未遂,空手归乡已是不幸。若再有三长四短,叫为兄的回去,怎生见你令尊令堂之面?”说罢,又痛哭不止。众人也各慌张。牛皋道:“你们且不要哭,我自有个主意在此。若是一哭,就弄得我没主意了。”岳人爷便住了哭,问道:“贤弟有甚主意,快些说来!”牛皋道:“你们不知王哥原没有病的,想是昨夜吃了些东西,灌下几碗冷茶,肚里发起胀来。待我来替他医医看。”便将手去王贵肚皮了揉了一会,只听得王贵肚里边咕碌碌的,犹如雷鸣一般,响了一会,忽然放了许多臭水出来。再揉几揉,竟撒出粪来,臭不可当。王贵微微苏醒,**不绝。众人忙将衣服与他换了。岳大爷道:“我们且在此暂息片时。汤兄弟,可先到昭丰镇上去,端正了安歇的地方,以便调理。”
汤怀答应上马,来到镇上,但见人烟热闹,有几个客店挂着灯笼。左首一个店主人,看见汤怀在马上东张西望,便上前招接道:“客官莫非要打中火么?”汤怀便跳下马来,把手一供道:“请问店主贵姓?”店主道:“小人姓方,这里昭丰镇上有名的方老实,从不欺人的。”汤怀道:“我们有弟兄五个,是进武场的,因有一个兄弟伤了些风寒,不能行走,要借歇几天,养病好了方去,可使得么?”方老实道:“小人开的是歇店,这又何防?家里尽有干净房屋,只管请来就是。若是要请太医,我这镇上也有,不必进城去请的。”汤怀道:“如此甚好,我去邀了同来。”遂上马回转,与众兄弟说了。便搀扶了王贵上马,慢慢的行到镇上,在方家客寓住下。当日就烦方老实去请了个医生来看。医生说是饮食伤脾,又感了些寒气,只要散寒消食,不妨事,就可好的。遂撮了两服煎剂。岳大爷封了一钱银子谢了,太医自去。众弟兄等就安心歇下,调理王贵。按下不表。
且说这太行山金刀王善,差人打听梁王被岳飞挑死,圣旨将宗泽削职归农,停止武场,遂传集了诸将军师并一众喽罗,便开言道:“目今奸臣当道,将士离心。梁王虽然死了,却幸宗泽削职,朝中别无能人。孤家意欲趁此时兴兵入汴,夺取宋室江山。卿等以为何如?”当下军师田奇便道:“当今皇帝大兴土木,万民愁怨;舍贤用奸,文武不和。趁此时守防懈怠,正好兴兵,不要错过了。”王善大喜,当时就点马保为先锋,偏将何六、何七等,带领人马三万,扮做官兵模样,分作三队,先期起行。自同田奇等,率领大兵随后。一路往汴京进发,并无拦阻。看看来到南薰门外,离城五十里,放炮安营。这里守城将士闻报,好不慌张,忙把各城门紧闭,添兵守护,一面入朝启奏。徽宗忙登金銮大殿,宣集众公卿,降旨道:“今有太行山强寇,兴兵犯阙,卿等何人领兵退贼?”当下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并无一人答应。朝廷大怒,便向张邦昌道:“古言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卿等受国家培养有年,今当贼寇临城,并无一人建策退兵,不辜负国家数百年养土之恩么?”语声未绝,只见班部中闪出一位谏议大夫,出班奏道:“臣李纲启奏陛下,王善兵强将勇,久蓄异心;只因畏惧宗泽,故尔不敢猖獗。今若要退贼军,须得复召宗泽领兵,方保无虞。”圣上准奏,传旨就命李纲宣召宗泽入朝,领兵退贼。
李纲领旨出朝,就到宗泽府中来。早有公子宗方出来迎接。李纲道:“令尊翁在于何处,不来接旨?”公子道:“家父卧病在床,不能接旨,罪该万死!”李纲道:“令尊不知害的什么症候?如今却在何处?”公子道:“自从闹了武场,吃了惊恐,回来染了怔忡之症,如今卧在书房中。”李纲道:“既然如此,且将这圣旨供在中堂,烦引老夫到书房,去看看令尊如何?”公子道:“只是劳动老伯不当。”李纲道:“好说。”当时公子宗方,便引了李纲来到书房门口,只听得里边鼾声如雷,李纲道:“幸是我来,若是别人来,又道是欺君了。”公子道:“实是真病,并非假诈。”说未了,只听得宗泽叫道:“好奸贼呀!”翻身复睡。李纲道:“令尊既是真病,待我复了旨再来。”说罢,抽身出来,公子送出大门。
李纲回至朝中俯伏奏道:“宗泽有病,不能领旨。”徽宗道:“宗泽害何病症,即可着太医院前去医治。”李纲奏道:“宗泽之病,因前日闹了武场,受了惊恐,削了官职,愤恨填胸,得了怔忡之症,恐药石一时不能疗治。臣见他梦中大骂奸臣,此乃他的心病,必须心药医之。若万岁降旨,将奸臣拿下,则宗泽之病不药自愈矣!”徽宗便问:“谁是奸臣?”李纲方欲启奏,只见张邦昌俯伏金阶先奏道:“兵部尚书王铎乃是奸臣。”朝廷准奏,即传旨将王铎拿下,交与刑部监禁。看官,你道张邦昌为甚反奏王铎,将他拿下?要晓得奸臣是要有才情的方做得。他恐李纲奏出他三人,一连拿下,便难挽回了。今他先奏,把王铎拿下,放在天牢内,寻个机会,就可救他出来的。李纲想道:“这个奸贼却也知窍。也罢,谅他也改悔前非了。”遂辞驾出朝,再往宗泽府中来。
这里宗泽见李纲复命,慌忙差人打听动静。早已报知,朝廷现将王铎拿下天牢,今李纲复来宣召。只得出来接旨,到大厅上,李纲将张邦昌先奏拿下王铎之事一一说知。宗泽道:“只是太便宜了这奸贼。”两人遂一同出了府门,入朝见驾。朝廷即复了宗泽原职,领兵出城退贼。张邦昌奏道:“王善乌合之众,陛下只消发兵五千与宗泽前去,便可成功。”朝廷准奏,命兵部发兵五千与宗泽,速去退贼。宗泽再要奏时,朝廷已卷帘退朝进宫去了。只得退出朝门,向李纲道:“打虎不着,反被虎伤。如何是好?”李纲道:“如今事已至此,老元戎且请先领兵前去。待我明日再奏圣上,添兵接应便了。”当时二人辞别,各自回府。
到了次日,宗爷到校场中点齐人马,带领公子宗方一同出城。来到牟驼冈,望见贼兵约有四五万,因想:“我兵只有五千,怎能敌得他过?”便传令将兵马齐上牟驼冈上扎营。宗方禀道:“贼兵众多,我兵甚少。今爹爹传令于冈上安营,倘贼兵将冈围困,如何解救?”宗泽拭泪道:“我儿,为父的岂不知天时地利?奈我被奸臣妒害,料想五千人马,怎能杀退这四五万喽罗?如今扎营于此,我儿好生固守,待为父的单枪独马,杀入贼营。若得侥幸杀败贼兵,我儿即率兵下冈助阵。倘为父的不能取胜,死于阵内,以报国恩,我儿可即领兵回城,保你母亲家眷回归故土,不得留恋京城。”吩咐已毕,即匹马单枪出本营,要去猖踹金刀王善的营盘。
这宗留守平日间最是爱惜军士的,众人见他要单身独骑去踹贼营,就有那随征的千总、游击、百户、队长一齐拦住马前道:“大老爷要往那里去?那贼兵势大,岂可轻身以蹈虎穴?即使要去,小将们自然效死相随,岂有让大老爷一人独去之理?”宗泽道:“我岂不知贼兵众盛?就带你们同去,亦无济于事。不若舍吾一命,保全尔等罢!”众军士再三苦劝,宗爷那里肯听,竟一马冲入贼营,大叫一声:“贼兵当我者死!避我者生!看宗留守来踹营也!”这些众喽罗听见,抬头看时,但见宗老爷:头带铁幞头,身披乌油铠。内衬皂罗袍,坐下乌骓马。
手提铁杆枪,面如锅底样。一部白胡须,好似天神降。
那宗老爷把枪摆一摆,杀进营来,人逢人倒,马遇马伤。众喽罗那里抵挡得住,慌忙报进中营道:“启大王,不好了!今有宗泽单人匹马,端进营来,十分厉害,无人抵挡,请大王定夺!”王善心中想道:“那宗泽乃宋朝名将,又是忠臣。今单身杀进营来,必须是被奸臣算计,万不得已,故此拼命!孤家若得此人归顺,何愁江山不得到手?”就命五营大小三军:“速出迎敌!只要生擒活捉,不许伤他性命!”众将答应一声:“得令!”就将宗泽老爷重重迭迭围裹拢来,大叫:“宗泽!此时不下马,更待何时?”正是:英雄失志受人欺,白刃无光战马疲。得意狐狸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毕竟不知宗老爷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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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岳飞破贼酬知己 施全剪径遇良朋
辕门昨日感深恩,报效捐躯建上勋。白鹊旗边悬贼首,红罗山下识良朋。
话说那宗留守老爷,一人一骑独踹王善的营盘,满拚一死。不要说是众寡不敌,倘然贼兵一阵乱箭,这家老爷岂不做了个刺猬?只因王善出令要捉活的,所以不致伤命。但是贼兵一重一重,越杀越多;一层一层,围得水泄不通,如何得出?且按下慢表。
却说这昭丰镇上,王贵病体略好些,想要茶吃。岳大爷叫:“汤怀兄弟,你可到外边去,与主人家讨杯茶来,与王兄弟吃。”汤怀答应了一声,走到外边来,连叫了几声,并没个人答应。只得自己到炉子边去握了一会,等得滚了,泡了一碗茶。方欲转身,只听得推门响,汤怀回头看时。却是店主人同着小二两个慌慌张张的进来。汤怀道:“你们那里去了?使我叫了这半天,也不见个影儿。”店主人道:“正要与相公说知:今有太行山大盗起兵来抢都城,若是抢了城倒也罢了。倘若被官兵杀败了,转来就要逢村抢村,遇镇抢镇,受他的累。因此我们去打听打听消息,倘若风色不好,我们这里镇上人家都要搬到乡间去躲避。相公们是客边,也要收拾收拾,早些回府的妙。”汤怀道:“原来有这等事!不妨的,那些强盗若晓得我们在此,决不敢来的。恐怕晓得了,还要来纳些进奉,送些盘缠来与我们哩!”这店小二呶着嘴道:“霹雳般的事,这相公还讲着没气力的闲话。”汤怀笑了一笑,自拿了茶走进来,递与王贵吃了。岳大爷便问:“汤兄弟,你去取茶,怎去了这许多时?王兄弟等着吃,惹得他心焦。”汤怀便将店主人的话说了一遍。岳大爷便叫店主人进来,问道:“你方才这些话,是真是假?恐怕还是讹传?”店主人道:“千真万确!朝廷已差官兵前去征剿了。”岳大爷道:“既如此,烦你与我快去做起饭来。”店主人只道他们要吃了饭起身回去,连忙答应了一声,如飞往外边去做饭,不提。
且说岳大爷对众兄弟道:“我想朝廷差官领兵,必然是恩师宗大人。”汤怀道:“哥哥何以见得?”岳大爷道:“朝内俱是奸臣,贪生怕死的,那里肯冲锋打仗?只有宗大人肯实心为国的。依愚兄的主意,留牛兄弟在此相伴王兄弟,我同着二位兄弟前去打探看。若是恩师,便助他一臂;若不是,回来也不迟。”汤、张二人听了,好不欢喜。牛皋就叫将起来道:“王哥哥的病已好了,留我在此做什么?”岳大爷道:“虽然好了,没有个独自丢他一个在此的。为兄的前去相助恩师,只当与贤弟同去一样。”牛皋再要开言,王贵将手暗暗的在牛皋腿上捻了一把。牛皋便道:“什么一样不一样,不要我去就罢!”
正说之间,店小二送进饭来。王贵本不吃饭,牛皋赌气也不吃。三个人吃了饭,各自披挂了,提着兵器,出店门上马而去!这里牛皋便问:“王哥哥,你方才捻我一把做什么?”王贵道:“你这呆子!大哥既不要你去,说也徒然。你晓得我为何生起病来?”牛皋道:“我不晓得。”王贵道:“我对你说了罢,只因我那日在校场中不曾杀得一个人,故此生出病来。你不听,如今太行山强盗去抢夺京城,必然人都在那里。我捻你这一把,叫你等他三个先去,我和你随后赶去,不要叫大哥晓得,杀他一个畅快,只当是我病后吃一料大补药,自然全好了。你道我该去不该去?”牛皋拍手道:“该去!该去!”于是二人也把饭来吃了,披挂端正,托店主人照应行李:“我们去杀退了贼兵就来。”出门上马,提着兵器,亦望南薰门而来。
且说岳大爷三人先来到牟驼冈,抬头观看,果然是宗泽的旗号。岳大爷叫声:“哎哟!恩师精通兵法的,怎么扎营在冈上?此乃不祥之兆。我们且上同去,看是如何。”三人乘马上冈。早有小校报知宗公子,下冈相迎,接进营中。岳大爷便问:“令尊大人素练兵术,精通阵法,却为何结营险地?倘被贼兵团绝汲水打粮之道,如何是好?”宗方泪流两颊,便将被奸臣陷害,不肯发兵。老爷满拚一死,以报朝廷,故尔驻兵于此,匹马单枪已踹入贼营去了,说与岳大爷知道。岳大爷道:“既如此,公子可速为接应!待我愚弟兄下去,杀入贼营内,救出恩师便了。”便叫:“汤兄弟可从左边杀进,张兄弟可从右边杀进,愚兄从中央冲入,如有那个先见恩师的,即算头功。”汤怀道:“大哥,你看这许多贼兵,一时那里杀得尽?”岳大爷道:“贤弟,我和你只要擒拿贼首,救出恩师,以酬素志,何必虑那贼兵之多寡?”二人便道:“大哥说得是!”
你看他吼一声,三个人奋勇当先。汤怀舞动这管烂银枪,从左边杀进去!犹如是毒龙出海,浑似那恶虎离山。冲进营中,那些喽罗怎能抵挡得住?这张显把手中钩连枪摆开,从右边杀进去,横冲直撞,只见半空中大鹏展翅,斜刺里狮子摇头。杀得那些喽罗马仰人翻,神号鬼哭。那岳大爷:头戴着烂银盔,身披着锁子甲。银鬃马,正似白龙戏水;沥泉枪,犹如风舞梨花。浑身雪白,遍体银装。马似掀天狮子,人如立地金刚。枪来处,人人命丧;马到时,个个身亡。正是:斩坚入阵救忠良,贼将当锋尽灭亡。成功未上凌烟阁,岳侯名望至今香。摆动手中这杆沥泉枪,冲入营中,大叫一声:“岳飞来也!”
这宗留守被众贼困在中央,杀得气喘不住,但听得那些贼兵口中声声只叫:“宗泽,俺家大王有令,要你归降,快快下马,免你一死!”正在危急之际,猛听得一片声齐叫道:“枪挑小梁王的岳飞杀进来了!”宗老爷暗想:“这岳飞已回去,难道是梦里不成?”正在疑惑,只听得一声呐喊,果然岳飞杀到面前。宗泽大喜,高叫:“贤契,老夫在这里!”岳大爷上前叫声:“恩师,门生来迟,望乞恕罪!”说声未绝,只见汤怀从左边杀来,张显从右边杀来。岳大爷便叫:“二位兄弟,恩师在此,且并力杀出营去!”宗爷此时好生欢喜,四个人并在一堆,逢人便杀,好似砍瓜切菜一般。
不道那牛皋、王贵,恐怕那些贼兵被他三个杀完了,因此急急赶来。将到营门,抬头一望,满心欢喜,说道:“还有!还有!”王贵道:“牛兄弟,且慢些上来,等我先上去吃两贴补药,补补精神看!”牛皋道:“王哥,你是病后,且让我先上去燥燥脾胃!”你看他拍着乌骓马,舞动双铁锏,狠似玄坛再世;那王贵骑着红马,使开大刀,猛如关帝临凡。一齐杀入营来,真个是人逢人倒,马遇马伤。那些喽罗忙报与王善道:“启上大王爷,不好了!前营杀进三个人来,十分厉害!不道背后又有一个红人,一个黑人杀进来,凶恶得紧!无人抵敌,请今定夺。”王善听了大怒,叫:“备马来!待孤家亲自去拿他。”左右答应一声:“得令!”带马的带马。抬刀的抬刀。王善忙忙上马,提刀冲出营中。喽罗吆喝一声:“大王来了!”王贵看见,便道:“妙吓!大哥常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就一马当先,径奔王善。牛皋大叫:“王哥哥,不要动手,这贴补药我要吃的!”这一声喊,犹如半空里起个霹雳。王善吃了一惊,手中金刀松得一松,早被王贵一刀,连肩带背砍于马上。
王贵下马取了首级,挂在腰间,看见王善这口金刀好不中意,就把自己的刀撇下,取了金刀,跳上马来。牛皋见了,急得心头火起,便想:“我也要寻一个这样的杀杀,才好出气!”便舞开双锏,逢着便打。正在发疯,早被岳大爷看见,心中暗想:“难道他撇了王贵,竟自前来不成?”正要上前来问,忽见王贵腰间挂着人头,从斜刺里将贼将邓成追将下来。正遇岳大爷马到,手起一枪,邓成翻身落马;复一枪,结果了性命。田奇举起方天画戟正待来救,被牛皋左手一锏,挑开了画戟,右手一锏,把田奇的脑盖打得粉碎,跌下马来,眼见得不活了。那些众贼兵看见主帅、军师已死,料难抵挡,大溃奔逃。山顶上宗方公子看见贼营已乱,领军冲下,直抵贼营乱杀。众贼乞降者万余,杀死者不计其数,逃生者不上千人。宗泽吩咐鸣金收军,收拾遗弃的旗帐衣服、兵器粮食,不计其数。又下令将降兵另行扎营住下,自己择地安营,等待次日进城。
岳飞等拜辞宗泽,即欲起身回去。宗泽道:“贤契等有此大功,岂宜就去?待老夫明日进朝奏过天子,自有好音。”岳飞应允,就在营中歇了一夜。到了次日,宗爷带领兄弟五人来到午门。宗爷入朝,俯伏金阶启奏道:“臣宗泽奉命领兵杀贼,被贼兵围困不能冲出。幸得汤阴县岳飞等弟兄五人杀入重围,救了臣命,又诛了贼首王善,并杀了贼将军师邓成、田奇等,俱有首级报功。降兵一万余人。收得车马粮草兵械,不计其数,候旨发落。”徽宗听奏大喜,传旨命宗泽平身,宣岳飞等五人上殿见驾。五人俱俯伏,三呼已毕。徽宗就问张邦昌:“岳飞等五人如此大功,当封何职?”邦昌遂奏道:“若论破贼,该封大官。只因武场有罪,可将功折罪,权封为承信郎,俟日后再有功劳,另行升赏。”徽宗准奏。传下旨来,岳飞谢恩退出。又命户部收点粮草,兵部安贮降兵。其余器械财帛,尽行入库。各官散班退朝。宗泽心中大怒,暗骂:“奸贼!如此妒贤嫉能,天下怎得太平!”
列位,你道这承信郎是什么前程?就是如今千把总之类,故此宗爷十分懊恼。但是圣上听了奸臣之话已经传旨,亦不好再奏,只得随着众官散朝,含怒回府。只见岳飞等俱在辕门首伺候,宗泽忙下马,用手相携,同进辕门,到了大堂坐定。宗泽道:“老夫本欲力荐大用,不期被奸臣阻抑。我看此时非是干功名的时候,贤契等不如暂请回乡,再图机会罢了!老夫本欲屈留贤契居住几日,只是自觉赧颜。”岳大爷道:“恩师大德,门生等没齿不忘。今承台谕,就此拜别。”宗爷虽如此说,心中原是不舍。只因奸臣当道,若留他在京,恐怕别生祸端,只得再三珍重嘱咐,送出辕门。岳大爷弟兄五人辞了宗爷,回到昭丰镇上,收拾行李,别了店主人,一路望汤阴县而来。有诗曰:浩气冲霄贯斗牛,萍踪梗迹叹淹留。奇才大用知何日?李广谁怜不拜侯!
岳大爷弟兄五个在路上谈论奸臣当道,难取功名。牛皋道:“虽不得功名,也吃我杀得爽快!有日把那些朝内奸臣,也是这样杀杀才好!”岳大爷道:“休得胡说!”王贵接口道:“若不是大哥,我们在朝内就把那个什么张邦昌揪将下来,一顿拳头打死了!排得偿了他一命,不到得杀了我的头,又把我充了军去。”汤怀道:“你这冒失鬼!若是外头打杀了人,将一命抵一命。皇帝金殿上打了人,就是欺君的罪名,好不厉害哩!”
且说五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路闲讲,忽见前面一伙客人,约有十多个,慌张失智,踉跄而来。见那五个人在马上说说笑笑的走路,内中一人便喊道:“前边去不得,你们快往别处走罢!”一面说,一面就走。张显就下马赶回来,一把扯住了一个道:“你且说说,如何前边去不得?”那人苦挣不脱,着了急,便道:“前边红罗山下有强盗阻路,我们的行李都被抢去了,走得快,逃了性命!我好意通你个信,你反扯住我做什么?”张显道:“原来有强盗,怎么大惊小怪?”把手一放,那个人扑地一交,爬起来飞奔去了!张显便向岳大爷道:“说前面有个把小强盗,没甚大事。”牛皋大喜道:“快活,快活!又是好买卖到了!”岳大爷道:“休得如此,也要小心为妙。汤兄弟可打前去先探听,我们随后就来。”遂一齐披挂好了。
汤怀一马当先,来到一座山边。只见山下一人,坐一匹红砂马,手抡大刀,拦住喝道:“拿买路钱来!”汤怀道:“你要买路钱吓?什么大事,只问我伙计要便了。”那人道:“你伙计在那里?”汤怀把手中烂银枪一摆,说道:“这就是我的伙计!”那人大怒,举起大刀,照着汤怀顶门上砍来。汤怀把枪一举,架开刀,分心刺来。那人在马上把身子一闪,还刀就砍。刀来枪架,枪去刀迎,战有一二十个回合,真是对手,没个高下。
恰好岳大爷等四个人一齐都到,看见汤怀战那人不下,张显把钩连枪一摆,喝道:“我来也!”话声未绝,山上一人红战袍,金铠甲,手提点钢枪,拍马上山,接住张显厮杀。王贵举起金刀,上前助战。山上又跑下一人,但见他面如黄土,遍体金装,坐下黄骠马,手把三股托天叉,接住王贵大战。牛皋看得火起,舞动双锏打来。只见一人生得青面獠牙,颔下无须,坐着青鬃马,手舞狼牙棒,抵住牛皋接战。
岳大爷想道:“不知这山上有多少强盗?看他四对人相杀,没甚高低,我若不去,如何分解?”便把雪花鬃一拍,却待向前,只听得山上鸾铃响,一个人戴一顶烂银盔,穿一副白铠甲,坐下白战马,手执一枝画杆烂银戟,大声喝道:“我来也!”不分皂白,望着岳大爷举戟就刺。岳爷把枪一逼,搭上兵器。不上五六个照面、七八个回合,那人把马一拍,跳出圈子,叫道:“少歇,有话问你!”岳大爷把枪收住,便道:“有话说来。”那人道:“我看你有些面善,不知从那里会来?一时想不起,你且说是姓甚名谁?从那里而来?”岳大爷道:“我等是汤阴县举子,在武场不第而回,那里认得你们这班强盗!”那人道:“莫不是枪挑小梁王的岳飞么?”岳大爷道:“然也!”那人听了,慌忙下马来,插了戟,连忙行礼道:“穿了盔甲,一时再认不出,多多得罪了!”岳大爷亦下马来,扶住道:“好汉请起,为何认得小弟?”那人道:“且待小弟唤那几个兄弟来,再说便了。”正是:一笑三生曾有约,算来都是会中人。不知那人如何认得岳飞,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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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金兀术兴兵入寇 陆子敬设计御敌
诗曰:渔阳鼙鼓动喧天,易水萧萧星斗寒。金戈铁骑连蕃汉,烟尘茄角满关山。
却说那人上前一步,高声叫道:“列位兄弟,休得动手,都来说话。”那四个人正战到好处,忽听得那人叫,便一齐收住兵器,上前来道:“我们正要捉拿那厮,不知大哥为何呼唤小弟们?”那人指着岳大爷道:“此位正是挑梁王的岳飞!”四人听见,便一齐下马,来与岳飞行礼。岳大爷亦叫汤怀众兄弟一齐过来见了礼,便问那用戟的道:“请问众位好汉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施名全,这用刀的兄弟唤做赵云,那使枪的兄弟叫做周青,拿叉的叫梁兴,用狼牙棒的名吉青,我们五个是结义弟兄。因来抢武状元,不意被大哥挑死梁王,散了武场。小弟等欲待回家,怎奈囊空羞涩,思量又无家小,不如投奔大哥。来到红罗山下,恰遇着一班毛贼拦路,被我们杀了,众人们留我为主,因此在此胡乱取些金银财帛,以作进见之礼。不想在此相遇,适才冒犯,幸勿介意。”岳大爷大喜,施全等忙请众位上山,摆了香案,一齐结为兄弟。各各收拾行李,跟随岳大爷一齐回转汤阴居住,终日修文演武,讲论兵机战法。按下慢表。
且说那北地女真国黄龙府,有一个总领狼主,叫做完颜乌骨达,国号大金。生有五子:大太子名为粘罕,二太子名为喇罕,三太子答罕,四太子兀术,五太子泽利。又有左丞相哈哩强,军师哈迷蚩,参谋勿迷西,大元帅粘摩忽,二元帅皎摩忽,三元帅奇握温铁木真,四元帅乌哩布,五元帅瓦哩波。管下六国三川多少地方,每想中原花花世界,一心要夺取宋室江山。一日,老狼主登殿,当有番官上殿启道:“军师回来了。”老狼主命宣来。当时哈迷蚩上殿,俯伏朝见已毕,奏道:“狼主万千之喜!”老狼主道:“有何喜事?”哈迷蚩奏道:“臣到中原探听消息,老南蛮皇帝让位与小皇帝钦宗。这小皇帝自即位以来,不理朝政,专听那些奸臣用事,贬黜忠良。兼之那些关塞上边并无好汉保守。今狼主要夺中原,只消发兵前去,包管一鼓而可得也。”老狼主闻奏大喜,即择定了十五日吉利日子,往校场中挑选扫宋大元帅。出榜通衢,晓谕军民人等,都到校场比武,各官领旨退朝。
到了那日,老狼主摆驾往校场中来,到演武厅上坐下。两边文武官员朝见已毕,站立两旁。且说那演武厅前有一座铁龙,原是先王遗下镇国之宝,重有一千余斤。老狼主即命番官传旨高叫道:“不论军民人等,有能举得起这铁龙者,即封为昌平王、扫南大元帅之职。”旨意一下,那王子、平章、军丁、将士,个个想做元帅。这个上来摇一摇,涨得脸红;那个上来拔一拨,挣得面赤。好象蜻蜓撼石柱,俱各满面羞惭,退将下去。老狼主道:“当年项羽拔山,子胥举鼎,难道我国枉有这许多文武,就没个举得起这千斤之物?”正在烦恼,忽然旁边闪出一人,但见他生得:脸如火炭,发似乌云。虬眉长髯,阔口圆睛。身长一丈,膀阔三停。分明是狠金刚下降,却错认开路神狰狞。原来是老狼主第四个太子,名唤兀术。他本是天上赤须龙下降,要来扰乱宋室江山的。当下上前俯伏奏道:“臣儿能举这铁龙。”老狼主听了,大喝一声:“与我绑去砍了!”左右番军答应一声,登时就把兀术绑起。
列位看官,你道老狼主听见自家儿子能举铁龙,应该欢喜,为何反要杀他起来?只因有个原故。那兀术虽然生长番邦,酷好南朝书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宫中学穿南朝衣服,因此老狼主甚不欢喜他。今日见无人举得起铁龙,心中正在烦恼,却见他挺身出来,一时怒起,要将他斩首。早有军师哈迷蚩连忙奏道:“今日选将吉期,正要观太子武艺,如何反要将他斩首?乞狼主详察!”老狼主道:“军师有所不知,你看满朝王子、各平章、武将尚举不起,量他有甚本领,出此大言。这等狂妄之徒不杀了,留他何用?”哈迷蚩又奏道:“凡人不可貌相。依臣愚奏,且命四太子去举铁龙,若果然举得起,即封为前职,去夺中原,得了宋朝天下,此乃狼主洪福;倘若举不起,然后杀他,也叫他死而无怨。”老狼主依奏,即命将兀术放了,叫他去举铁龙,若举不起即时斩首,以正狂妄之罪。
番军领旨,即将兀术放了绑。兀术谢了恩下厅来,仰天暗暗祝告:“我若进得中原,抢得宋朝天下,望神力护佑,举起铁龙。若进不得中原,抢不得宋朝天下,便举不起铁龙,死于刀剑之下。”祝罢,就左手撩衣,右手将铁龙前足一提,就举将起来,高叫:“父王,臣儿举铁龙哩!”老狼主一见大喜,各殿下、各平章那个不称赞。文武官员、军民人等齐声喝彩,俱说:“四殿下真是天神!”
那兀术将铁龙连举三举,哄咙一声,将龙撩在半边,上厅来,拜见父王缴旨。老狼主即封为昌平王、扫南大元帅,总领六国三川兵马,带领军师参谋、左右丞相、各位元帅并那各邦小元帅。选定良辰吉日,发兵五十万,祭了珍珠宝云旗,辞别父王,进兵中原。真个是人如恶虎,马似游龙;旗旗蔽日,金鼓喧天。
且说兀术领兵在路行了一月有余,到了南朝地界。第一关乃是潞安州。此关有个镇守潞安节度使,姓陆名登,表字子敬。夫人谢氏,止生一子,年方三岁。这位老爷绰号小诸葛,手下有五千多兵,乃是宋朝名将。这日正坐公堂,忽有探子来报:“启上大老爷,不好了!今有大金国差主帅完颜兀术,带领五十万人马,来犯潞安州,离此只有百里之遥了。”陆节度听见,吃了一惊,赏了探子银牌一面,吩咐再去打听。
即时令旗牌官出去,把城外百姓尽行收拾进城居住,把房屋尽行拆了,等太平时照式造还。又令各营将士上城紧守。又差旗牌到铺中给偿官价,收买斗缸,每一个城垛安放一只,命木匠做成木盖盖了。令军士在城上派定五个城垛,砌成灶头三个。又令制造粪桶一千只,桶内装满人粪。又取碗口粗的毛竹一万根、细小竹子一万根及棉花破布万余斤,做成卿筒。一面水关上下了千斤闸,库中取出钢铁来,画成铁钩样子,叫铁匠照式打造铁钩缚在网上。又在库内取出数千桶毒药,调入人粪之内,放在城上锅内煎熬,放入缸内,专等番兵到城下,将滚粪泼下。若是番兵粘着此粪,即时烂死。晚上将钩冈布在城头之上,以防番兵爬城。料理已毕,然后亲自修下一道告急本章,差官星夜前往汴梁,求朝廷发兵来救应。陆老爷恐怕救兵来迟,失了潞安州不打紧,那时连汴梁亦难保守。放心不下,又修了两道告急文书,一道送至两狼关总兵韩世忠处,一道送与河间府太守张叔夜,求他两人发兵前来相助。差人出城去了,陆老爷自家就率领三军,上城保守,昼夜巡查。正是:设就陷坑擒虎豹,安排铁网捉蛟龙。
花开两朵,各在一枝。书中慢讲陆老爷准备停当。再说兀术领兵,一路滚滚而来,来到了潞安州,离城五十里,放炮安营。陆老爷在城上观看番兵,果然厉害。但见:满天生怪雾,遍地起黄沙。但闻那扑通通驼鼓声敲,又听得咿呜呜胡茄乱动。东南上千条条钢鞭铁棍狼牙棒,西北里万道道银锤画戟虎头牌。来一阵蓝青脸,朱红发,窍唇露齿,真个奇形怪样;过两队锤擂头,板刷眉,环睛暴眼,果然恶貌狰狞。波斯帽,牛皮甲,脑后插双双雉尾;鸟号弓,雁翎箭,马项桂累累缨毛。旗幡错杂,难分赤白青黄;兵器纵横,那辨刀枪剑戟。真个滚滚征尘随地起,腾腾杀气盖天来。
有诗曰:一旦金人战衅开,纵横戈戟起尘埃。胡茄吹彻军心震,刁斗声惊客梦回。
鬼泣神号悲切切,妻离子散哭哀哀。人心不肯存公道,天降刀兵劫运来!
城上那些兵将见了,好不害怕,有的要乘金人初到,出去杀他一阵。陆老爷道:“此时彼兵锐气正盛,只宜坚守,等候救兵到来再处。”那时众将士俱各遵令防守,专等救兵,不提。
且说兀术在牛皮帐中,问军师道:“这潞安州是何人把守?”哈迷蚩道:“这里节度使是陆登,绰号小诸葛,极善用兵的。”兀术道:“他是个忠臣,还是奸臣?”军师道:“是宋朝第一个忠臣。”兀术道:“既如此,待某家去会会他。”当时随即传下号令,点起五千人马,同着军师,出了营来。众番兵吹着喇叭,打着皮鼓,杀到城下。陆登吩咐军士:“好生看守城池,待我出去会他一会。”当时下城来,提着枪,翻身上马,开了城门,放下吊桥,一声炮响,匹马单枪,出到阵前。抬头一看,见那兀术:头戴一顶金镶象鼻盔,金光闪烁;旁括两根雉鸡尾,左右飘分。
身穿大红织锦绣花袍,外罩黄金嵌就尤鳞甲;坐一匹四蹄点雪火龙驹,手拿着螭尾凤头金雀斧。好像开山力士,浑如混世魔王。大叫一声:“来者莫非就是陆登否?”陆登道:“然也!”那兀术也把陆登一看,但见他:头戴大红结顶赤铜盔,身穿连环锁子黄金甲。走兽壶中箭比星,飞鱼袋内弓如月。真个英雄气象,盖世无双;人材出众,豪杰第一。兀术暗想:“果然中原人物,比众不同。”便开言叫声:“陆将军!某家领兵五十万,要进中原去取宋朝天下,这潞安州乃第一个所在。某家久闻将军是一条好汉,特来相劝,若肯归降了某家,就官封王位,不知将军意下若何?”陆登道:“你是何人?快通名来。”兀术道:“某家非别,乃是大金国总领狼主殿前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扫南大元帅完颜兀术的便是。”陆登大喝一声:“休得胡说!天下有南北之分,各守疆界。我主仁德远布,存尔丑类,不加兵刃。尔等不思谨守臣节,反提无名之师,犯我边疆,劳我师旅,是何道理?”兀术道:“将军说话差矣!自古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尔宋朝皇帝肆行无道,去贤用奸,大兴土木,民怨天怨。因此我主兴仁义之师,救百姓于倒悬。将军及早应天顺人,不失封侯之位。倘若执迷,只恐你这小小城池经不起。那时踏为平地,玉石俱焚,岂不悔之晚耶?”陆登大怒,喝道:“好奴才,休得胡言!照老爷的枪罢!”当的一枪,望兀术刺来。兀术举起金雀斧革当一响,掀开枪,回斧就砍。陆登抡枪接战,战有五六个回合,那里是兀术对手,招架不住,只得带转马头便走。兀术从后赶来。陆登大叫:“城上放炮!”这一声叫,兀术回马便走。城内放下吊桥,接应陆登进城。陆登对着众将道:“这兀术果然厉害,尔等可小心坚守,不可轻觑了他。”
且说兀术收兵进营,军师问道:“适才陆登单骑败走,太子何不追上前去拿住他?”兀术道:“陆登一人出马,必有埋伏。况他大炮打来,还赶他做甚?”军师道:“太子言之有理。”当过了一夜。次日,兀术又到城下讨战。城上即将“免战牌”挂起,随你叫骂,总不出战。守了半个多月,兀术心焦起来,遂命乌国龙、乌国虎去造云梯,令三元帅奇温铁木真领兵五千个打头阵,兀术自领大兵为后队。来到城河,叫小番将云梯放下水中,当了吊桥,以渡大兵过河。将云梯向城墙扯起,一字摆开,令小番一齐爬城。将已上城,那城上也没有什么动静。兀术想道:“必然那陆登逃走了。不然,怎的城上没个守卒?”正揣想间,忽听得城上一声炮响,滚粪打出,那些小番一个个翻下云梯,尽皆跌死。城上军士把云梯尽皆扯上城去了。兀术便问军师:“怎么这些爬城军士跌下来尽皆死了?却是为何?”哈迷蚩道:“此乃陆登滚粪打人,名为腊汁,沾着一点即死的。”兀术大惊,忙令收兵回营。这里陆登叫军士将跌死小番取了首级,号令城上,把那些云梯打开劈碎,又好煎熬滚粪,不表。
且说兀术在营中与军师商议道:“白日爬城,他城上打出粪来,难以躲避。等待黑夜里去,看他怎样?”算计已定。到了黄昏时候,仍旧领兵五千,带了云梯,来到城河边,照前渡过了河,将云梯靠着城墙,令番兵一齐爬将上去。兀术在那黑暗中,看那城上并无灯火,那小番一齐俱已爬进城垛,心中大喜,向军师道:“这遭必得潞安州了!”说还未了,只听得城上一声炮响,一霎时,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把那小番的头尽皆抛下城来。兀术看见,眼中流泪,问军师道:“这些小番,怎么被他都杀了?却是为何?”哈迷蚩道:“臣也不解其意。”原来那城上是将竹子撑着丝网,网上尽挂着倒须钩,平平撑在城上,悬空张着。那些爬城番兵,黑暗里看不明白,都踹在网中,所以尽被杀了。兀术见此光景,不觉大哭起来,众平章相劝回营。兀术思想此城攻打四十余日,不得成功,反伤了许多军士,好不烦恼。
军师看见兀术如此,劝他出营打围散闷。兀术依允,点起军士,带了猎犬鹞鹰,望乱山茂林深处打围。远远望见一个汉子向林中躲去,军师便向兀术道:“这林子中有奸细。”兀术就命小番进去搜获。不一时,小番捉得一人,送到兀术面前跪着。兀术道:“你是那里来的奸细?快快说来!若支吾半句,看刀伺候。”
不因这个人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大胆军师,割去鼻子真好笑;忠良守将,刎下头颅实可钦。不知那人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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